當我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麵前時,她除了驚喜和感激之外,還有一種複雜的神情。我知道她的意思,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在部隊裏跳舞,不可能沒有人動心,所以她肯定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雖然我們一起喝過酒,但她的眼神裏還是充滿戒備。我得理解她。
當楚娟坐上我的車時,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以後,你不要來了……”
我說:“為什麼?”
她想了一下才說:“你們的時間很寶貴,這樣太浪費了,我不知道怎麼來謝你。”
我討厭她用這種無聊的理由來迂回拒絕,就直接說:“我跟你說清楚,第一,無論接你多長時間,我什麼話都不會說的;第二,如果是一個哥哥來接自己的妹妹,她會不會說怎麼感謝這樣的話!”
她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真會說話。”
我說:“不是我會說話,我就是這樣想的。人是靠朋友才能活下去的,而且有時候我確實想做點好事,跟學雷鋒什麼的都無關,我覺得做點好事心裏舒服。”
她不說話了,但是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拒絕我。
我們好像真的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看演出,就有人開始傳說我和她在戀愛了。我倒真是想過要找對象的,但有楚娟這個小姑娘在這兒,誰也不會和我談這檔子事情了。我索性不去想它。
可是,有些感情是很難想象它怎麼發展的。在一次舞蹈晚會上,我發現自己控製不住了。楚娟對舞蹈的癡迷程度足以讓任何人吃醋,她看著那個名叫《小溪·江河·大海》的群舞,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本來我對舞蹈的興趣不是很大,陪著她看,是預備晚上回學校遇到什麼壞人的時候好保護她一下。可是看到她哭我就沒有辦法了。她就那樣靜靜地流著淚,還不停地拿手指去擦眼睛,這讓我想到自己的妹妹了。這真讓我受不了。
後來我把她摟到自己身邊,她非常溫順地靠在我身上,無助地抽泣著。當台上所有年輕美麗的舞者身上飛揚著的紅綢一下子隨著光的改變成了藍色,舞台上刹那間全是海洋的波動時,台下傳來人們抑製不住的掌聲,我的身邊卻傳來楚娟的失聲痛哭。
我們看不下去了。我半拉半抱著楚娟出了劇院,她在我懷裏哭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停住。我們默默往回走的時候,她小聲地說:“我再也不看舞蹈了。”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怎麼安慰她都沒有用,與自己一生最喜歡的事業擦肩而過,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了。如果要我放下筆,我會馬上死掉的。
“我一想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到舞台上就忍不住要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舞蹈太殘酷了。我真不知道將來能幹什麼,要是那樣,我不是個廢物了嗎?”
我輕輕地替她擦掉了臉上的淚水,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我突然說了一句自己都吃驚的話:“隻要你願意,即使癱瘓了,我也會養著你的。”
路燈下,她的臉“刷”地紅了。她好像有點生氣地說:“你說什麼呀,我從來沒想到讓誰養著我!”
我看著她的臉說:“我說的是另外一種意思。”
她不再說話了。我們默默地走著,半晌她才歎息般地說:“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還隻有十八歲呀,你能等幾年?你比我要大將近十歲呀!”
我一時有些茫然。我不是個善於騙女孩子的人,對這種實打實的問題我不能回避。楚娟也不再追問,她輕輕地挽住我的胳膊,隨著我的步子慢慢地走著。我仰望著天,天上布滿了星星,像我紛亂無比的心。是啊,我已經不能等很久了,很快就三十歲了,古人都說三十而立了,我還等什麼呢?
我們從事的都是在這個時代裏顯得十分悲壯的事業。楚娟的舞蹈已經夭折了,而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寫出點好作品來。想到在未來的日子裏,我在自己的部隊裏當著指導員,而她提幹之後也就是當個文化幹事之類的幹部,那以後的日子就不再有什麼浪漫了。如果真的想相聚,那又是極其艱苦複雜的調動了。那是我特別不擅長的事情。
星空下,我一聲長歎。
然後,我聽到了楚娟小聲的哭泣聲。當我扳過她的肩膀時,看到她臉上又掛滿了淚水。她一邊流淚一邊說:“你一歎氣,我太難受了……你,讓我想一想,隻要我知道自己以後能幹點什麼了,我馬上就告訴你……”
我不再說話,使勁兒地摟了摟她瘦小的肩。她還在那裏囁嚅著說:“……我以後,總不能光靠著別人吃飯呀……”
楚娟說完這句話以後就怕冷一樣縮在我的胳膊下麵。我們不再說話,在北京寬闊的大馬路上,看著遠處幹淨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小溪·江河·大海》中那無比動人的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