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課都上了一年了,楚娟才姍姍來遲。那一天上的是文學史,戴著眼鏡的老師正在講台上期待著大家說“老師好”,但是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目光都移向了從外麵走進來的楚娟身上。
她看起來非常年輕,甚至可以說非常小,有點像舞蹈係的少數民族小姑娘,但是,那一身軍裝卻襯得她身段非常好。那是一身陸軍學員的服裝,鮮豔的紅牌綴在莊嚴的軍官呢上,幹淨得讓人感覺她不像一個當兵的,因為我的軍裝從來就沒有那麼幹淨過。
那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小心謹慎地看著楚娟,就那樣看著她進自己的房間去了,她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當她往房間走的時候,我正好與她的方向相同,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她的腰扭得有點做作。
然後,在當天的飯堂裏,這個新來的楚娟更讓我倒了胃口,因為她在飯堂的外麵貼了一張紙,上麵寫的是“本小姐不慎遺失黑色錢包一個,拾到者請交給文學係楚娟”,看到那個“本小姐”就讓人心裏別扭得慌。當時我就想,真丟我們文學係的臉,這樣的姑娘我是絕對不會喜歡的。抱著這種想法,半年過去了,我沒有正兒八經地跟楚娟說過話。
暑假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很快就來了。在這種時候,聽同學說,楚娟居然去外語學院學英語去了,而且是利用業餘時間。我想,就憑她那個“本小姐”還想去學英語,最多也就是閑著沒事,錢多,去鬧著玩兒的吧?漂亮姑娘總是又有時間又有錢,愛怎麼鬧都有人養著,讓她幸福地鬧吧。
後來我才發現情況好像不太一樣。因為有一次我從朋友那兒回來,經過外語學院和我們學校的那條路時,看到楚娟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好像身體很不舒服。我騎著車已經走出好遠了,後來還是回過頭叫了她一聲。
楚娟馬上就抬起了頭,她笑了笑說:“你好。”
這一句話可一點“本小姐”的意思都沒有。我不禁心裏有些鬆動,就停下了車,說:“上來吧。”
她站在那裏猶豫著,這一猶豫我心裏又不痛快了。我說:“知道我是誰嗎?同學!”
她又笑了笑,說:“那就謝謝你了。”說完就輕輕地上了車。我騎著車走,也不想跟她說話。她小心地牽著我的衣服,像一隻沒有力氣的小動物。我把車騎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學校。她下車時我也不想多說話,她那一猶豫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包括對我的不放心,甚至有一種可能,就是一起同學了半年,她還不認識我,這樣的話我就覺得很沒有麵子。她說:
“謝謝你,什麼時候我一定請你吃飯!”她朝我揮揮手,走了。
那一頓飯我還真的吃著了。開始我們很不投機,菜還沒有上來她就說:“我這個人從小就不喜歡欠人的情。今天請你吃飯完全是為了那天的事情,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這話聽著讓人很不舒服。我也沒想有什麼別的意思啊。漂亮姑娘總是時刻準備著拒絕別人,這就讓人很難接受,還沒有開始仿佛就已經受挫了,我不想跟她說什麼了。
大概是覺得不說話比較難受吧,她開始講自己在部隊的一些事情了,還問我當了幾年兵。這一問我才知道,她居然隻有十八歲,但當兵已經四年了!
這個楚娟才十四歲就在部隊裏跳舞,入伍的第二年就當上了班長,帶著她的小戰友舞蹈隊在西北的戈壁灘上一幹就是三年。有時候幾天幾夜不休息,坐著悶罐車在騰格裏大沙漠裏趕到另外一個哨所或者倉庫,真是什麼苦都吃過了。可是因為玩命地跳舞,她的腰損傷了,再也不能回到舞台上,隻有改行。
部隊把她送到文學係來學習,她知道自己不一定能學出點什麼,但是不學點什麼以後怎麼辦呢?
我們兩個開始喝酒,酒是後來點的。我們還開始抽煙,煙是她帶的那種聖羅蘭。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茫茫戈壁那孤島一樣的軍營裏,無法與外界聯係,不允許找男朋友,得負責一個軍的業餘演出,她不得不認識了煙。但那一天她喝得臉通紅的時候跟我說:“以後我嫁人的時候就再也不抽了。”
這樣的話都說了之後,我們就成為朋友了。隻要是朋友,一切缺點都變成無所謂的東西了。而且,自從我知道她隻有十八歲,而且受過那麼多的苦之後,我再也不覺得她在飯堂寫那張紙有什麼丟臉的了。
楚娟是個可愛的姑娘。
她請我吃過飯之後,我就知道了她上英語課的規律。從那一天起,我自己就作出了一個決定,我要讓她每次一上完課都能坐著我的自行車回學校。我想到她一個小小的女兵在一望無垠的大沙漠上跳舞就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讓她盡可能脫離孤獨。我太清楚孤獨是怎麼一回事了,我又太清楚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是多麼重要了。我幾乎是懷著悲壯的心情來做這件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