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你不思因果,還火一般的投入工作,投入科研,美仙哪,你太單純了,心地太善良了。我以前曾給你發過誓,我要愛你一生,忠貞不渝。現在看來我們都太單純了。適者生存,保護自己,美仙哪,你要理解我的處境和心情啊……”美仙聽懂了張克城的意思,她伏在他的身邊,守衛著自己的丈夫,卻又仿佛在諦聽那天外之音。她眼眶湧出了無聲的淚水,幾顆不願掉下去的眼淚掛在腮邊和嘴角,冷冷的、鹹鹹的、鹽漬得她整個心髒和靈魂都感到一陣陣的酸楚,仿佛他的每一句話都刺傷著自己的心尖。她再也不願意恭聽下去了,她把頭往枕上使勁的一放,半躺著身子,側臉瞟了一眼克城,嘴角微微地一笑,說:“克城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現在正領導著國家絕密的高科技事業,你身邊要有一個‘可靠’的女人陪伴著你,與你同呼吸,共命運……”“不是那個意思。美仙呢!我是在勸你和擔心你。怕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從古到今都是‘禍從口出’,你多聰明,多能幹,多有本事,奸佞小人皺個眉頭就要給你潑來禍水,叫你不是淹死就是嗆死。
”邵美仙擦幹了眼淚,側身平靜地直視著張克城,笑了一笑,慢慢地說:“克城哥,我最了解你的心情,你是永遠向一個方向奔突的有胸懷大誌的人。你在我們家長大成人,我倆從稍稍懂事起就在一起交談,你不要再給我談這些人生的處世哲學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執著做事的性格,隻要是為大多數人謀利益,哪怕前麵是懸崖,是苦海,是刀山,我也會奮不顧身的。我從事的是射線科研,那看不見摸不著沒有生命的射線,它是從不會因人的意誌而轉變的。我為病人診治疾患,也從不會隱瞞真實。是一就是一,科學的東西是可以重複地得到證實的,若聽憑領導或權威人士的指示作出診治病人的方法,中國就永遠沒有真理和真正的醫學。”“好,好。我不跟你探討這些不轉變的科學了。你要回西川,你明天就走吧!我是阻攔不住你的。聖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美仙,人各有誌,你去奔好你自己的前程吧!”張克城生硬的語言,宛若支支利箭,刺痛著美仙的心靈。她忍著內心的疼痛,卻捂不熱令人寒冷的心扉。
她不願再聽他的勸阻,她翻身把脊背對著克城,兩眼望著窗外,薄絲絨的窗簾擋住了窗外的寒冷,卻擋不住窗外的黑暗。窗外漆黑的夜空沒有半點星辰,隻有嗖嗖吹拂的山風,她靜聽著山風的敘語和遠處漣漪江的流水聲,久久難以入眠。夜,更深了;風,更冷了。身旁的克城也仿佛難以入睡,一會兒他躁動地翻個身,一會兒又點上一支煙,半躺著身子歎息著吸煙。他吐出的煙圈變成了刺激的氣體,美仙聞著,立即嗆咳了幾聲。她起身趿拉著鞋,走到窗邊,拉開了一絲窗縫,一股冷風從窗外擠了進來,使她打了一個冷戰,寒冷包裹著她的身子,針一樣砭紮著她的肌膚,她再也不能夠受涼了,於是她又無聲地躺進了被窩裏。僵持總不是一個辦法,美仙終於開了口,她側臉對著張克城,平靜地說:“克城哥,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理解你的處境,我犧牲了自己的利益也要支持你對事業的忠誠。因此,我慎重考慮過了……我們離婚吧!克城哥,一紙婚約,約束了你的思想,也束縛了你的手腳。我願意讓你放開手腳,去追求你真正的事業。但是,並不因為我們離了婚,我就改變了我一生對事業的追求與信念。
”張克城仍然吸著煙,臥室裏一片寂靜,靜得連二人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不一會兒,克城大口吸煙的噝噝聲占據了她的整個耳道,敲打著她的耳膜和冷冷的心扉。他吸完了一支煙,臥室裏又死一般的寂靜。聽了美仙“我們離婚吧”的簡單訴求,張克城心裏也陡起波瀾。“難道我真的變了?我真的變成了一個遭五雷轟打知恩不報的負心漢了?——美仙!你真使我情義兩難了。離了婚,兩個已逐漸成人的孩子將怎麼看我?不離婚,方悅然又能否長久地等待我?——還有她那致命的右派!唉,美仙哪!我心疼你啊!”張克城思考過了,在遠山傳來雄雞啼鳴的時刻,他再也堅持不住這樣死一般的靜默了。他伸手扳過美仙的肩膀,語調緩慢而又嚴肅地說:“美仙,不離婚不行嗎?”“不行,為了你的事業和為了孩子的將來,我考慮過了,隻有離婚,才能解脫你和我的苦難,才能讓孩子不受到歧視。你的條件好些,讓孩子就在你的身邊長大吧!”“美仙,現在我不談離婚這件事。你好好到西川去診治病人吧,我期待你能平安歸來。別忘了還有兩個孩子,他們都非常懂事,都非常愛你啊!”救護車來了。
美仙提上了她裝滿換洗衣服的布袋,在進蜀、建蜀和丹梅的簇擁下來到車邊。建蜀兩眼噙著淚花,說:“媽媽又要離開我們了。媽媽,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呀……”美仙低下頭,眼裏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她沒來得及去擦拭,就對建蜀說:“建蜀乖、建蜀懂事、建蜀是個好孩子,建蜀一定會讓媽媽走的,媽媽很快就會回來。你和哥哥都聽爸爸的話,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美仙上了救護車。進蜀和建蜀都流著眼淚,揮著手,很不情願地說道:“媽媽再見,媽媽你早點回來哦,我們時刻都在想你呀!媽媽啊,我們還等待你回來給我們輔導作業呢……”淒楚的淚水無聲地在美仙的臉腮流著,宛如暴風雨後漲滿秋水的小溪,衝刷和激蕩著她的靈與肉;兩個兒子的呼喊又像錐子一樣刺痛著她的心,戳著她的肺,讓她感到窒息。看見兒子們流著淚久久地向她揮手,她心疼得恨不得立即就下車去,牽著他們的手回到家裏。然而,組織的召喚,職責的使命,張克城的冷漠,又立即使她的思緒回到了她熟悉的西川地區。美仙來到水腫病高發區的百溪公社、漢昌公社和興隆公社集中收治病人的一個大寺廟——塔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