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城進門來,他蹲下身子攬住她母子倆,語氣平和地說:“美仙啊,建蜀肚子餓了,我們吃飯去吧。有啥傷肝戳肺的事晚上我倆商量,現在不許哭了。”此時,張克城仿佛就是全家的首長,這個家就是美仙野戰軍的營壘。他說不許哭了,她望了他一眼,竟止住了淚水,三人無聲地走出了客房。來到飯廳,喻丹梅給他倆斟在玻璃酒杯裏的葡萄酒紅豔豔的,顯得十分喜慶耀眼。張克城坐下來一看,立即說:“丹梅,四個杯子都倒上酒。今天,我們給建蜀好久沒有見到的媽媽接風洗塵。”喻丹梅給建蜀也斟了半盞酒,給克城和美仙卻添了個滿杯。張克城端起酒杯,盯著美仙微微一笑,說:“你們看,今天這幾杯酒特別紅,這紅啊,就是我們在歡迎遠道歸來的兒子的媽媽呀!美仙同誌,我們一家人都盼望著你——來,為你的平安歸來幹杯!”張建蜀盯了父母一眼,忽地站起身來,與母親的酒杯碰了碰說:“媽媽,你辛苦了,幹杯!”吃過晚飯,喻丹梅對美仙說:“美仙姐,浴池裏的熱水已經放滿了,換洗的幹淨衣裳也掛了進去。你先洗個熱水澡吧。我邊忙家務邊等著你出來。”美仙輕輕地點了點頭,給克城說了句“我洗澡去了”,就進入了洗澡間。
躺在熱水裏,借嘩嘩的流水聲的掩蓋,美仙又大哭了一場。張克城似乎已經知道了美仙的事,他在床上仰臥著,一直等待她從浴室出來。喻丹梅收起了一大抱美仙的髒衣裳,待她從浴室出來才進去洗滌。美仙不好意思地望了她一眼,悄悄地說:“我已經一個月沒洗衣服了,太髒了,堆了一堆,都麻煩你了,我很不好意思。”丹梅卻大方地一笑,說:“你們三個月沒在一起了,你快進臥室吧,克城哥還在等你呢。”美仙進屋了,渾身又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張克城沉靜地躺著不問美仙的事,隻是憂心忡忡地說:“真是一顆耗子屎打壞一鍋湯,照理中央是明察秋毫的,為啥上級硬要下指標叫每個單位必須抓幾個右派。誰反對黨和政府你抓誰就對了嘛,現在誇大得當任務來完成。”張克城伸出胳膊把美仙攬進懷裏,望著她,靜靜地說:“美仙哪,請你理解和原諒我。一則是好久沒跟你在一起,想你想得煩躁,二是上級硬給院裏下了抓四十個右派的指標。
這些科學家,都是你和我精心挑選出來的國內頂尖級的人物,有的為了報效祖國,衝破重重阻力回到自己的祖國;有的拒絕厚祿高薪的誘惑,來到這個山溝裏埋頭搞研究;有的放棄了在大城市的安樂窩,來到這荒郊僻野。你說他們都是為了什麼哩?要在他們裏麵確定誰是右派,我確實難以抓到真右派,確實於心不忍。定上了右派,就流放,就坐牢,就下放到農村或農場,這不是浪費人才、浪費資源嗎?這不是對黨和國家極端的不負責任嗎?我看中央也許有奸佞小人,不然為啥會幹這種傻事!我作為一個院長、黨委書記、若不完成指標,自己就要被上級定為右派。
你說我心裏苦不苦,煩不煩?敵人整不死的人,敵人打不倒的人,我們卻要把他們——唉……“美仙哪,我也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才給中央領導掛了個電話,彙報了我們反右派的特殊性。中央領導理解我的心情和心思,他特批了,我們的右派內部定,內部掌握,不下放,不坐牢,不降薪。這樣,我心裏才稍稍安定了些。但最近有人告發,說我們反右派不力,你說我能有好過的日子嗎?”聽了張克城的訴苦,美仙睜大了眼睛。他倆對視了一眼,張克城又歎息一聲,說:“美仙哪,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是硬指標把你卡進去的。你是內部掌握,不戴帽,但要下放,上級定了的事誰也無法抗拒。你下去吧,幹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的。”美仙猛地撲在了克城的胸脯上,霎時痛哭得淚人兒似的。
美仙沒有去找王紅霞論理,學校派人把她送去了西川,她木愣愣地坐在車上,一言不發。西川醫院非常歡迎美仙的下派。西川地區醫院黨委書記肖世鳳在迎接她時,激動地說:“邵美仙同誌,你來到我們醫院,就是寶貝啊!為了迎接你,我們專門給你調整了一套住房。等會兒院辦主任束沛晶就帶你去。”在全院的職工大會上,肖世鳳熱情地介紹了美仙。她說:“邵美仙同誌為了追求光明,毅然放棄了大學教授的舒適職位,投奔到太行山八路軍,是革命隊伍中走出來的知識分子。院黨委已經研究了,從今天起,邵美仙同誌就主持全院的技術與業務工作,代理業務副院長,我們將盡快給地委彙報,請求任命。”美仙推辭不過肖世鳳的熱情與信任,仿佛在危難之中遇到了知音似的,她隻好又發揮畢生所學,全身心地投入到醫院的業務中去了。送走了美仙,張克城生病了。他頭腦昏沉,心悸心累,半夜失眠,渾身酸軟無力,仿佛是大病未愈,又好像是大病初起,連上樓和走路他都要直喘粗氣。早上,他叫丹梅給孔秉呈和米德璘打了電話,說黨委和行政的事由他倆負責,他生病了。丁霽知道張克城生病的事是在他到了辦公室後,孔書記告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