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嘍囉去不多時,隻見廳側兩邊走出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怎生打扮?但見:
駝褐衲襖錦繡補,形貌崢嶸性粗鹵。
貪財好色最強梁,放火殺人王矮虎。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裏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左邊這個生得白淨麵皮,三牙掩口髭須,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怎地結束?但見:
綠衲襖圈金翡翠,錦征袍滿縷紅雲。
江湖上英雄好漢,鄭天壽白麵郎君。
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麵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他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隻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麵前;又一個小嘍囉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
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歎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隻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三郎麼?”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燕順聽罷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網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喚起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
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為何?”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隻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也隻久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隻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向孔太公許多時,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麵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嘍囉伏侍宋江歇了。
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鬆如此英雄了得,三個頭領拊髀長歎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臘日:農曆十二月初八,臘祭的日子。上墳。隻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便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抬著的一個婦人。隻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帛。”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那裏?”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隻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隻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讓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縞素,腰係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鬟半整,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閉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閑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侍兒:舊時婦女對人的自謙稱謂。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小祥:父母去世後的周年祭祀。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閑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恭人:古代朝廷所定命婦的封號。這裏泛用做對有身分婦女的敬稱。”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溜骨髓:滑精。這裏是好色、急色的隱語。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麵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大頭巾:指官僚。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隻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得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
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隻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隻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隻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隻得回來,到寨裏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隻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隻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
眾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夠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廝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隻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閑常在鎮上抬轎時,隻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得慌了,腳後跟隻打著腦杓子。”眾人都笑。簇著轎子回到寨中。
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眾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肴饌,直送到山下二十餘裏官道旁邊,把酒分別。三人不舍,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說道:“再得相見。”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
宋公明隻因要來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隻教:青州城外,出幾籌好漢英雄;清風寨中,聚六個丈夫豪傑。正是:
遭逢龍虎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
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