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隻把眼來閉了,由他打,隻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麵前看了,便將手把武鬆頭發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並吃打的盡皆吃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鬆!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
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鬆來,便討幾件幹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鬆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鬆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鬆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行者道:“隻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隻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隻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鬆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奸,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鬆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鬆慌忙答禮道:“卻才甚是衝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鬆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鬆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鬆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早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宋江心中大喜。
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鬆道:“二哥今欲要往何處去安身立命?”武鬆道:“昨日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鬆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隻是武鬆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隻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便是跟著哥哥去,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隻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敢苦諫,你隻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鬆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裏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隻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了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鬆。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那裏肯?隻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鬆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挎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樸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裏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和武鬆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閑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裏,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寨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隻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吃三杯相別。”詞寄《浣溪沙》,單題別意:
握手臨期話別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衣單。
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鋏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兄弟,你隻顧自己前程萬裏,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誌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邊上:邊疆的沙場。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飲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吩咐武鬆道:“兄弟,休忘愚兄之言,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記話頭。
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誌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鬆,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於路隻念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看那山時,但見:
八麵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鬆盤翠蓋,杈椏老樹掛藤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發冷;巔崖直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峰巒倒卓,山鳥聲哀。麋鹿成群,狐狸結黨。穿荊棘,往來跳躍;尋野食,前後呼號。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商旅店;行來山坳,周回盡是死屍坑。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宋江看了前麵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得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裏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隻顧望東小路裏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踩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奪了樸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隻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裏。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後麵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將軍柱:臨刑前綁縛死囚犯人的大木樁。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時卻請起來,剖這牛子牛子:罵人的話。猶“笨蛋”、“傻鳥”。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裏尋思道:“我的造物造物:命數、運氣。隻如此偃蹇偃蹇:困厄艱難。隻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卻變出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裏!”隻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彈不得,隻把眼來四下裏張望,低了頭歎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隻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網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時,生得如何?但見:
赤發黃須雙眼圓,臂長腰闊氣衝天。
江湖稱作錦毛虎,好漢原來卻姓燕。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別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裏拿得這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隻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