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武鬆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裏係條紅絹搭膊,下麵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裏吃早飯。武鬆吃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去。”武鬆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隻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鬆道:“我和你出得城去,隻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施恩道:“兄長,如何是‘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鬆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裏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裏,恐哥哥醉也,如何使得!”武鬆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隻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待事畢時盡醉方休。既然哥哥原來酒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仆人,自將了家裏的好酒果品肴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武鬆道:“恁麼卻才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眾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叫兩個仆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施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吩咐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鬆兩個離了安平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隻見官道旁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看那個酒店時,但見:
門迎驛路,戶接鄉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黃槐遮酒肆。壁上描劉伶貪飲,窗前畫李白傳杯。淵明歸去,王弘送酒到東籬;佛印山居,蘇軾逃禪來北閣。聞香駐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裏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終日臥斜陽。
那兩個挑食擔的仆人已自在那裏等候。施恩邀武鬆到裏麵坐下,仆人已自安下肴饌,將酒來篩。武鬆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隻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鬆也不謙讓,連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鬆笑道:“卻才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坐酒肆,出得店來。
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裏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裏。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但見: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楊柳陰森門外,荷華旖旎池中。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滿貯村醪;瓦甕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村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婦當壚,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鬥宿酲,便是二升也醉。
當時施恩、武鬆來到村坊酒肆門前。施恩立住了腳,問道:“兄長,此間是個村醪酒店,哥哥飲麼?”武鬆道:“遮莫酸鹹苦澀,問甚滑辣清香,是酒還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簾便了。”兩個入來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鬆連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
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裏,路上又見個酒店,武鬆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
話休絮繁。武鬆、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好酒肆。施恩看武鬆時,不十分醉。武鬆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隻在前麵,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鬆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鬆道:“這個卻不妨。你隻要叫仆人送我,前麵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施恩叫仆人仍舊送武鬆。施恩自去了。
武鬆又行不到三四裏路,再吃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鬆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隻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鬆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
武鬆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鬆看那人時,生得如何?但見:
形容醜惡,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橫生,幾道青筋暴起。黃髯斜卷,唇邊撲地蟬蛾;怪眼圓睜,眉目對懸星象。坐下猙獰如猛虎,行時仿佛似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