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隻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去,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鬆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鬆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鬆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鬆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鬆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鬆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鬆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麵土兵自來篩酒。武鬆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鬆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隻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鬆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隻得坐下。武鬆道:“再把酒來篩。”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宴。
隻見武鬆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鬆抹了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鬆把兩隻手隻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幹高鄰在這裏,中間高鄰那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鬆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隻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隻要眾位做個證見!”
隻見武鬆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麵麵相覷,不敢做聲。武鬆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鬆雖是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隻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鬆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鬆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道:“卻吃不得飯了!”武鬆看著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說猶未了,武鬆把刀肐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跤放翻在靈床麵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隻要脫身脫不得,隻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
武鬆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在桌子上,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肐岶岶抖著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教說甚麼?與我無幹!”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撇了兩撇。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鬆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隻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奸,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鬆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隻苦了老身!”王婆也隻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麵,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搭膊來背剪綁了這老狗,卷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武鬆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鬆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隻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髒,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凶了,又不敢動,隻得隨順他。武鬆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個喏,說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麵麵相看,不敢不依他,隻得都上樓去坐了。武鬆吩咐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鬆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大官人宅上在麼?”主管道:“卻才出去。”武鬆道:“借一步,閑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鬆,不敢不出來。武鬆一引引到側首僻淨巷內,武鬆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鬆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酒。”武鬆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鬆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鬆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麵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鬆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武鬆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鬆,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麵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
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鬆隻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鬆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鬆心窩裏打來。卻被武鬆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隻一提,右手早拉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鬆勇力?隻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
武鬆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隻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隻把眼來動。武鬆按住,隻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做一處,提在手裏,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靈魂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奸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麵。武鬆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
武鬆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名標千古,聲播萬年。直教英雄相聚滿山寨,好漢同心赴水窪。正是:
古今壯士談英勇,猛烈強人仗義忠。
畢竟武鬆對四家鄰舍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