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鄆哥大鬧授官廳武鬆鬥殺西門慶(2 / 3)

土兵引武鬆到何九叔門前。武鬆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鬆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家麼?”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鬆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鬆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話閑說則個,請挪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鬆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鬆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麵篩酒,武鬆更不開口,且隻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鬆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隻見武鬆揭起衣裳,颼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麵色青黃,不敢抖氣。武鬆捋起雙袖,握著尖刀,對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隻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錯,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閑言不道,你隻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鬆道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鬆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隻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吩咐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隻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隻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隻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隻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鬆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鬆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鬆收了刀,入鞘藏了,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門前,隻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麼?”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隻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鬆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

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鬆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奸?”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隻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徑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隻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奸。’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徑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隻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隻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鬆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隻是這般說!”武鬆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

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鬆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武鬆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

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得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隻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鬆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一張紙,告道:“複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鬆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鬆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

武鬆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雙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

武鬆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麼話說?”武鬆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眾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鬆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麵燙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鬆自吩咐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幹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幹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吃著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