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紅著臉,似是剛才的酒勁兒上來了,又或真真是爐火純青的表演,總之此刻,坐在美人兒的胯間,這小子從土豆大哥又成長為一個借酒耍賴色心驟起的大老爺們了。美人兒伸手將他捋到腳踝。他仍舊紅著臉沉沉笑著,運氣掄掌,不一會兒,屁股又坐到她胯下,臉又蹭到她胸前。
一捋一蹭間,台下輕鬆地隨著這小子笑成一片。
兒子,我無數次暢想著,要是你能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有那雙人人讚美的發現美的眼睛,我倒希望你永遠能讓自己看到不那麼美的一個世界。看到貧窮、齷齪、失落,看到庸庸碌碌,看到羞恥的欲望、枷鎖、瑣碎的期待以及稍不留神就蜷縮在身邊的孤獨。沒錯,我們的舞台永遠歡迎這些不那麼美的東西,我們的舞台從不停止用一聲輕笑跟它們做長久的周旋。你要是看到了這些,那麼,你也就知道我這無窮無盡的羅唆,我的自以為是的辯白,以及無可救藥的炫耀,無非是想要跟我的兒子證明,你老爹我並不隻是一個下三濫的老江湖,我希望你站在我的身邊,喜愛我,就像我常常偷偷地喜愛自己一樣。你會嗎?
好了,這差不多就是我們的整個演出了,怎麼樣,兒子,你還滿意嗎?
小矮墩子轉著綠手絹兒,帶著全體演員上台來了。你看瓜皮叔叔換上了灰色T恤,戴上韓式鴨舌帽,是不是驚奇,他原來是這麼的端正秀氣呢;大嘴巴和偉昌各站一頭,他倆都隨著節奏抖擻著,但在我看來,美妙的舞步倒像是要把重重心事踩平踏碎;餡兒餅擁著美人兒和小曼裙角飛揚地站在台中央,三位風格迥異的“美女”手挽手,玩起了踮腳尖兒的天鵝舞;小土豆騎在卷毛脖子上拍著巴掌,他倒是沒有跳,但風頭還是最勁,因為剛才那個色迷迷的小老爺們早已被扒了個精光,隻穿著三角彩色小褲衩兒,變回了他本來的小樣兒。
當然,除了我。我說過了,我是一個例外。在這個小城被譽為第一劇場的舞台上,我是唯一一個永遠能穿著自己的普通衣服,夏天的套頭汗衫,冬天的套頭毛線衣,每天都同樣式兒出現在舞台上,又同樣式兒跟它再見,卻永遠不會落敗的人。
兒子,你也看出來了,這最後一句話,拉弦兒胖子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得那麼底氣十足,豪情萬丈。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因為那個該死的痛苦猶如神至。燈光和音響又開始萬箭齊發了。你看,在失去你的心情裏,它們恰恰映襯了我的微不足道。平日裏得意揚揚的吹牛,恬不知恥的自誇,隨遇而安的瀟灑,那些吃著鹹菜兒、罵天罵地罵自己的快樂日子,還不是就這麼著讓悲傷的小指頭輕鬆地就一筆勾銷!
不過在欣賞幹淨美好的“大悲咒”之前,我還是把沒說完的故事都說完吧。我的兒子,你仔細看看,就在這台下,還是無煙區離空調最遠,也就是離我最近的雅座上,坐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家。他脊背挺拔,精神矍鑠,拂著山水畫紙扇,喝著雲霧香茶,愉快地看著台上的風雲變幻。他隔三差五地來,就坐在那兒,有時候與我的眼神相遇,彼此就微笑恭敬地點點頭。他不是別人,他正是那個有趣的文化人的老父親。
是的,誰能看到舞台的背麵呢?
原來那“不孝不孝,時間不多”的感歎,並不是指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而是在說他自己啊。
我竟然一點也沒看出他對死亡的恐懼。我回想著他笑得那麼輕鬆,紅堂堂的臉透出的羞澀,就像那些還沒談過戀愛的小夥子一樣。他賴酒的時候又那麼認真,錙銖必較,還真讓我從心裏嫌棄文化人兒的羅唆磨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