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排檔女人(3 / 3)

可是,還真成了一場驚夢呢。她扔掉了那半截黃瓜,像箭一樣飛出去。她訓練有素的小工們跟她一樣的姿態。剛才那些填進食物的嘴巴的主人們,也都四散開去,有的已經走掉,有的在邊緣的馬路牙子上驚魂不定。她一口氣摞了四個凳子,還扯回來了一張桌子。她的小工們也都不負眾望。所有人都盡可能多地將塑料桌椅撤回屋裏。現在都張著呆定的眼睛望著戰場:一些穿著製服的人,正將剩下的桌椅往一輛車上裝著。

“不能占道經營的,不知道嗎?老板娘,做生意別太貪心嘍!”

陡然出現一片空地,那裹了一次性筷子的塑料條,在路燈下閃著玉石般的光。站在四周的吃客們悻悻的,這才看到自己身後的世界:簡直是在垃圾場上吃喝。許多人還提著一雙一根的筷子。這會兒有人咂了咂嘴,還有些燒蠔的滋味,但連綿的渴望中斷了,像找不回來的對舊情人的牽掛。他沒心情再坐下吃了。扔筷子的時候還有一陣空虛,仿佛跟吃飽喝足後放下筷子很是兩樣。於是,踩過他剛丟的筷子,往回走去。

“靚仔,埋單哈!”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都掀掉了埋什麼單?”他瞪了眼。“你這桌吃完了的,你看——”老板娘麻利地翻出那頁單。她沒有迷惘多久,立即就從夢裏醒過來。醒得很透。“燒蠔十隻、螃蟹粥、鹽水白菜……三十五塊,算你三十塊。”這災後的討價還價,格外地堅定凜冽。他望了她一眼,她舉著單,她竟然在討好地笑——比哭還難看。他想道:“她被收了東西,正有能殺了人的怒火。我也是吃完了,也做了優惠……”

她點了他付的錢,又去追趕別人。

她在馬路兩邊竄來竄去,舉著賬單一路過關斬將,一直追到十字路口。白背心正要穿過馬路,她跑著叫著:“靚仔!靚仔!”她的啞嗓聲大得嚇人。那人沒料到戰線可以拉得這麼長遠,一瞬間惱羞成怒。他扭頭就見到她了,心歎道:“做餐飲的人怎麼這樣瘦!”瘦骨嶙峋。這四個字牽著一具骷髏和一堆棱角的山石,填滿了他的腦子,加重了他的憤怒。老板娘則還一味地笑。她笑著晃晃她手上的賬單和筆。旁邊康馨餅屋已經快打烊了,戴著格子布頭巾的小妹們,正在擦著玻璃。她們的橘紅圍裙和身體,被玻璃上的廣告紙遮著:日式美味糯米糍。她們聞聲望著她,也沒有停下手裏的活計。

“海哥燒蠔”的幾個小工一邊掃地,一邊遠遠望著。幾百米開外的十字路口,車輛倏然而過。以車流為背景,老板娘的細腿沒那麼神氣了。車燈赫然一明,窄瘦的她,仿佛就被這光束和嘈雜化掉了似的。然明滅間仔細辨認,她還在那兒,像一個人字形的灰黑的影子。她竟然抓了那男人的白背心,而最後這條影子傾斜下來,她被推倒了。

也不清楚她有沒有成功討回餐費來,待她麵無表情地回來後,隻跟大家點了點頭,就徑直地走向排檔,還在螃蟹處靠了下來。她無意間望望那棵樹下——海哥不在——她明白這時他必然不在,也就從海哥常坐的地方過去,把他匆忙中落在地上的煙筒,拾起來放在凳上,慢慢朝自己的方向去了。有一個剛才的客人,坐在對麵的“糖水牛雜”邊,正將一條彎曲的空心菜送進嘴中。她望了一眼,覺得剛才跌倒的膝蓋有些隱隱的疼。

總有堅強的樂觀者,重新醞釀出足夠的熱情塗抹掉不快。用冰凍啤酒的微醉,他們又找來力量坐下了。老板娘又左右張羅起來。她開始滿懷忠誠地歡迎他們,就像人們應當天經地義地忠於自己的胃口。幾張桌子擺起來,一些笑話,一些恩怨,又開始在酒杯裏碰撞。菜單和筆,仍舊舉在她的手裏。蠔的腥香,又次第地衝過來。

恢複了夜間排檔的節奏。燈光愈發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