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音樂嘛,剛才也不放!”“哎喲我的天,出發嘍!”
少校不動聲色,他原本就等得不久,況且他是經過大事的。他正將大紅的軍官證遞給檢查證件的車站警務人員。
那邊熟睡的一家,沒有進入狂歡,隻有男人大概醒了,微皺了眉頭,也沒睜眼。女人睡著,她張著嘴,仰著頭,夢裏的空氣要大口吸才夠用吧。孩子穩穩地窩在他們中間。原來,他們不是這趟車呢。
“六個,六個,站過來吧!”小燕下了召集令。轉眼大家都站在入口處了。竟然沒人再稀罕那邊的兩個座位,大家興奮地站在那兩級台階上,仿佛是極高極艱難的山頂,都有眺望的意思了。“這趟比南站的那趟快很多啦。”“許多人不知道咧,車也是新車。”大家都眉開眼笑。“比那邊足足快了十個小時!”“沒有沒有,七個小時左右!”“有八個小時吧!”
是九個喲,我在心裏輕笑,因為我仔細算過的。“九、九個啦。”咦,有人答對了。我扭頭,是小眼鏡的聲音,然而他在他們的後麵一步,並沒參與這個爭論。他的聲音又慌張又小,完全沒有被他們聽見,但我聽得清楚,他答對了,是快了九個小時。他愣在那裏。而我決計不給他作證,瞧這個冤死鬼哈!
“好了好了,走吧!”小燕叫上我和小眼鏡。做這裏的乘客待遇很高呢,工作人員親自帶我們到列車大約的車廂位置。她將我們帶到兩個燈之間。“差不多這裏了。”轉身後,她跟我們說。我站定。我在想我要不要將提的東西放下。放下會倒嗎?放在兩腿間或者可以……
小燕扔掉手裏的樹枝,大膽地往地上一坐,頑皮地伸出兩條腿,將穿著一雙黑甲克蟲樣的腳岔開,接著又無力地垂下兩隻手。嗬,她好像還哼著歌。
“小燕喲,怎麼坐地上哦。嗯?”那邊遠遠一個男人的聲音,挺親切的。我心裏一亮,不用自己去問,可以偷偷知道答案。然而小燕在她的音樂裏加了個“嗯”,並沒有望向他,也沒想回答。她依舊鬆垮垮地哼著什麼,脖子在肩膀的峽穀裏前後擺動。
她的隨意讓我有些莫名的慌張。頭低到地麵去了,也斷絕了交談的空間。
紅臉膛吹著口哨走來,他和那幾個學生一道跟在小美人後麵。牆角管道上有一條沒撕去的塑料條吧嗒一響,像一個老鼠。他的步子很闊,八字式,每一步都狠狠地踏住,手握著拳,籠在上衣兜裏,跟著邁出的步子用力。他似乎是向我走來呢。我不自覺地將雙手提著的袋子在膝蓋前晃動了幾下,跟著他笑的弧線彎起了嘴。我喜歡他的“紅”和“黑”,足以讓這夜色定定神。或者還期待什麼吧,誰知道呢。他來了。
“是這兒嗎?這是第三車廂嗎?”我拿起票,“第十三。”“不是三啊?”我仔細又瞧了一眼車票,“十三呢。”“哈,咳!你是臥鋪吧,走嘍!”他一笑,大踏步地走了。我的微笑從嘴角收縮到眼中。他已經是個背影。他沒有扭頭地將右手舉過頭頂,為我做了“拜拜”的晃動,同時對前方說“嗨”吧?我們的票不在一處。又走了大約幾十米,他和另幾個到了“三號”位置。他們在談笑,美人的聲音最跳。他們那些聲音很遠,我們距離著。
隻有我和眼鏡。我們立在小燕身後。她在她奇怪的愜意裏。她的右腿在光裏。光落在鐵軌上,像一對失戀的眼睛。在更遠處,一個個零星的燈,像一個個疑問。
我似乎聽到有車聲了。小燕單手扶地,站了起來。她往那邊深處的黑暗看過去,跟我一樣。車燈熒熒地衝過來,仿佛一個聲嘶力竭的呐喊。車身扭直了,更近一些了,列車赫然,目露凶光,轉眼就要吼起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而小燕卻在前麵突然立正了。她是對著火車的方向,腳並得很好,手垂得筆直。這大約是規定動作吧。我看著她緊張的背影,她像不是她似的,就正經起來了。
火車立即就到了,一時間霞光萬丈,傾瀉而來。我們被鍍上了光。我們所有的人渾然一體。光撲向我們如一個叫人窒息的擁抱。小燕在火車頭接近我們的瞬間用標準的半麵右轉,正對列車。她一定還行了堅定的注目禮。我頭頂一熱。她的莊嚴,在這樣的小站,竟有些滑稽的味道。列車繼續呼啦啦地穿過,通體的玻璃窗在貪婪地反映著。反映著光、牆、樹,以及我們還有我們的影子。那呼嘯太近,空氣仿佛抽搐,上下抖動出幾個空間來。而麵前立正的小燕,更顯得巋然不動了。她仰望著列車,頭發做飛舞的樣子。她的穩當,讓它們更顯得瘋狂,像一種不可救藥的執著。我有點恨她愛她。而鼻子竟然一酸,我也跟著車的氣流——
我的站立,也兀自成了一種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