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一笑,不巧拉回的眼神路過小眼鏡,他不做表情地看著我,一小片樹葉子晃晃下來,落在他頭上。我有些臉紅,將書幹脆收起來,圍著這院子走走好了。
我走進黑裏。真走進去,眼睛成了尋找光明的尋探,就不那麼黑了。草和樹親切地走來,有風,它們動了動,是故人相見後嘴角的微紋。車站正對麵豎有幾層高的水泥台階。原來這裏是塊凹地。我爬上去。它接連著一個平台,哦,是鄰近的停車場。我很樂意轉身看看對麵的候車區,盯著那些光——幾秒後收回眼光,周圍聚集了更多的黑,四麵的空間也似乎窄了,剛才的樹和草也生分了!真嚇人,我跳下台階,腳砸在泥地裏,鼻孔接到了濕黴的氣味,是海濱城市在這裏的暗號。
院子上角竟然有個小木屋,一看就是簡易的小賣店,看來那北方人說的“副業”還是有的。我邊走邊掏出手機,淩晨一點半,嗬,他可早就睡了!我恨恨地想,恰好走到一棵棕櫚樹前。遠處公共廁所的黃燈氤到它頭上,濕漉漉的。這樣的小站,野菊花也就罷了,棕櫚實在婀娜,很不解著風情哦……他可早就睡了!原來我的步子停了,一直對著這棵棕櫚!它陡然成了一個代表和象征——他一定早就睡了!
我又急忙邁步。
卻有一道極亮的光旋過我的身體。一陣頭暈。車明明是拐進來的,卻像是從地下鑽出來的。車燈太亮了,周圍的草木都猙獰了一下,從灰色驟然成煞白,綠被吞了。不知什麼原因,反而叫這裏顯得更加寂寞。
是軍車,下來兩個人,紅撲撲的耳根,剛消夜過吧。要不是飯店到此地的路程太黑太長,這會兒他們這樣努力用酒桌的熱度話別也還是不夠。“好!都是朋友了,下次直接找我!”“那是那是,有時間也到我們那裏啊!”虛假的客套,在這樣寂靜的空氣裏,懸浮而縹緲,仿佛不穩當,車燈跟舞台的追光一樣。他們的對話像在劇場裏,誇張而詭譎。他們不是好的演員,在台上很窘。彼此握握手,一人鑽進車裏,又一陣光的眩暈,消失了。
留下的人穿著軍裝,肩章上的一個金色星星提綱挈領了一派褶皺與汙漬,也夠夠的一個威風形象。“還有多久呀?”他的語速顯然還是都市的。小眼鏡沒反應過來,在他要回答的時候,又扶了扶眼鏡:“有大概半個鍾頭的樣子。”那軍人坐下,也沒有道謝。向遠去的車投向一個輕蔑的笑,伴著搖頭,打了一四方的嗬欠,坐下摳起手掌的繭來,嘴跟著反方向咧著。再一會兒,在酒的慫恿下,他仰麵張口地睡了。
到現在,是八個人。聰明的八個人嘍。
我已經繞了一圈兒,而那蓬頭的棕櫚還繞在腦袋周圍。我一皺眉,定定神,走回候車區。走過散落的八個乘客,走過“安檢”的木桌——小燕趴在那睡覺,那個想要結婚的美人不在了。往深處看,職員休息室虛掩著,有燈,有煙,有一個二郎腿在門縫上上下下。右邊的玻璃上,貼著的“本站車票可提前十天預定”的綠底黑字,恰好擋住人臉,隻看她倚在辦公桌邊,一會兒左,一會兒右。
列車時刻表則是白底藍框紅字。這裏就三趟車,加上往返,於是就是整齊的六格。“K157北京——三亞……”每個字都乖巧整潔,右側是《托運須知》。哦,須知二十幾條呢,灰底黑字,整個密密麻麻,裏麵多是計量數字,於是黑色裏的白色空隙,像幾個蜿蜒的蟲子,虛著眼,形態更多,似乎像一群漢字。
一陣鈴聲讓我眼前一亮。小燕說:“第一遍。”小美人已經開始奔走了:“我去打電話問上麵站,看是不是準點!”大家也都動起來,引起各種聲響。小眼鏡也快樂起來,起身把包背好,又看大家都還坐著,也坐下。背包像個山一樣,他隻好躬著,目光自然就落到腳下。那個紅臉膛高鼻子率先站起,胳膊豎豎橫橫地舒展著身體。
又一陣鈴聲響了。
小燕點點頭,“第二遍,大家把證件拿出來吧。”下麵的聲響更大了,簡直是歡慶時刻!音樂驟然響了!“你是我的玫瑰……”真是天籟,光似乎在節奏裏顫抖,歌是利劍,安靜立仆,黑暗也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