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門虛掩著,能夠聽得見二曼的笑聲,夾雜著電視上音樂的喧嘩。這二曼,人倒老實。隻是有一點,怎麼說呢,有一點木。姑娘家,性子木一點,原是平添了幾分可愛的情態,懵懂的,生澀的,有一些害羞,還有一些拙拙笨笨的天真。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小梨總覺得,二曼這樣的性子,在北京,好像是總覺得不夠。北京是什麼地方?
小梨從冰箱裏拿了兩支苦咖啡,一支給二曼,一支自己喝。冰涼的微苦的咖啡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渾身的燥熱退去,小梨的一顆心反倒漸漸靜下來。她拿過手機,給老鞠回信。對老鞠這樣的人,熱不得,冷呢,更要不得。這小小的延宕,不算長,也不算短。對於老鞠,該是恰到好處吧。小梨拿著手機字斟句酌。這老鞠長袖善舞,佛法無邊,囂張慣了,哪裏受過這樣的冷落?
乃建走過來,手裏舉著一罐冰啤,不慌不忙地啜著,在書櫥旁邊的報刊架上翻報紙。見小梨忙著發短信,便說,怎麼,不陪陪二曼?小梨說,哪那麼多事兒,自家人。乃建笑著搖搖頭,瑟瑟瑟瑟地翻報紙。小梨說,又喝?小梨說二曼的事,你看?乃建說,非要來北京?小梨說,廢話,不來北京找咱們?乃建說,其實,小城市,生活倒舒服。小梨把手機扔在一旁,拿眼睛看著他,比如?乃建說,石家莊也挺好啊,省城,離家也近。小梨說,你以為石家莊就那麼好找?她一個本科生。乃建說,大穀呢?小梨說,什麼?你說什麼?
乃建說,我是說大穀,大穀的日子更舒服。小梨說,大穀舒服?是。芳村更舒服——你怎麼不去?乃建看著小梨的樣子,知道是說錯話了,便說,你們家的事——我就是隨口一說。我們家的事!小梨說,我們家的事你亂插什麼嘴?
東四這一帶,是老城區。樹木多,鴿子也多。從窗口望去,一層一疊遠去,是青灰色的樓頂。陽光從樓頂的縫隙中跌落下來,仿佛打碎了一塊金子,金粒子四散飛濺。有幾粒濺到窗子上,亮亮的晃人的眼。
周末,這個城市顯得略微從容一些。小梨把衣櫥打開,找自己的舊衣裳。
一條薑汁黃的絲綢長裙,是某一年生日,乃建送自己的禮物。小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奶白色無袖真絲小衫。小梨在鏡子麵前比了比,揚聲喊二曼。
二曼這孩子,在城裏這麼多年,又念了這麼多的書,竟還沒有學會打扮自己。當然了,大姐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來給她。當初,大姐咬著牙,一心要供小梨念書。大姐的一句口頭禪是,好好念,念大學,到城裏吃香喝辣——看你小姨!在芳村,也不止是在芳村,在青草鎮,甚至整個大穀縣,有誰不知道翟小梨呢?在鄉下人眼裏,翟小梨簡直就是一麵旗幟,是草窩裏飛出的金鳳凰。人們都知道,翟家的翟小梨,本事特別的大,特別地會念書。憑著手中的一支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愣是從芳村念到了大穀縣,從大穀縣念到了石家莊,從石家莊念到了北京城。北京城啊,老天爺!這麼多年了,芳村出過這麼厲害的人嗎?沒有。就連整個大穀縣,怕是也沒有這樣的能人吧。翟小梨一個嫩頭嫩臉的閨女家,更是不得了。這要是在早年間,那是女狀元。嚇!北京城,那是什麼地方?天子腳下!
更厲害的是,小梨竟然嫁了個北京人!翟家的這個小妮子,當真是厲害。
看著眼前的二曼,小梨不覺怔住了。芳村有句話,三分長相,七分衣裳。
這話真是對極了。二曼亭亭地立在那裏,竟然有了一種搖曳的風姿。二曼找出自己的一雙奶白色高跟皮涼鞋,把二曼的馬尾巴散落下來,又拿走那一枚幼稚的粉色發卡,換上一條米白色鏤空緞帶,把一頭長發攔在腦後。二曼木木地立著,任她打扮。小梨看著二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真是越看越感慨。如果不是二曼那一臉的迷茫,帶著一點少見世麵的畏縮和膽怯,一眼望去,誰能夠猜出她的出處呢?二曼緊著一張小臉兒,手和腳仿佛瞬間多出了幾個,一時無處擺放,兩隻眼睛慌慌的,簡直不敢看鏡子裏的那個人。小梨看在眼裏,愛不得,恨不得,也隻有歎一口氣,走上前去,幫她把裙子的褶皺拉拉直。乃建湊過來,一手扶著眼鏡,目光卻從眼鏡上方看過來,稱讚道,不錯,真不錯。小梨剜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