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梅雪不打電話來就算了,子安心想,算了!
“羅先生,梅小姐找你。”
他驚了一下,見梅雪已走進他的辦公室,銀白色的織錦旗袍,挎著一個白色紫花的小皮包,長長的燙發用一支紫色的發卡別在一邊。
“羅先生,不介意我到這兒來找你吧。”她溫文爾雅的樣子和那天晚上簡直判若兩人。
“噢,當然,走,出去坐坐。”他帶梅雪去了娛樂城,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叫了兩杯白蘭地。
“思飛也喜歡白蘭地的,我喜歡綠茶。”子安等著她開口說這句話,她卻沒有說,很優雅的端起酒杯。他忽然笑自己,這是雨凝說過的話,今天是怎麼了。
“羅先生,後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定會為你舉辦一個很大的生日宴會。”
“謝謝!”
窗紙很薄,但不用捅破,僅此幾句話已是心領神會。
這個計劃在羅子安的潛意識裏成了一種交代,支撐他去看望方茗。這些天來,方氏幾乎停止了運轉,外麵的爭鬥已是如火如荼,卻總不見方茗露麵。
他走進去的時候,看見方茗坐在長椅上,手裏握著宋詞,見子安來了,她伸手示意他坐在身邊。
她說:“小宇走的時候說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可是——他竟永遠離我而去了。”
“方姨——對不起。”子安的眉宇間露出少有的憂鬱神色,他低低地說著抱歉的話。
“我知道你也夠傷心了,我失去了兒子,你失去了朋友。”方茗望著前方,語氣悠長,似是安慰,又似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
“方姨——”羅子安側過臉望向她,欲言又止。
“可是你還會有很多的朋友,而我卻隻有這麼一個兒子。”
話鋒轉得太快,子安措手不及。從她的目光裏看不出責備的意思,卻讓他無法直視,他低下頭去,仿佛小宇的死跟他有莫大的關係。
“子安,死去的終究是死去了,隻有活著的才是值得把握的,你和思飛——”她的聲音極其溫和,而這溫和怎麼也掩蓋不了浸透骨子裏的嚴厲,所以聽上去不像是勸慰,倒更像是嘲諷。子安的心更加不安起來,他趕緊接口道:“方姨,我從來都沒有忘記小宇是怎麼離開的。”
一時間他們安靜下來,院子裏隻有風吹樹葉的聲音。
羅子安站起來,走到長椅後麵,不經意間看見樹上刻著的文字,“今日樂相樂,別後莫相忘。”他忍著沒有笑出聲,眼淚卻從笑彎的眼睛裏淌下來,熱乎乎的,像樹脂。這樹是子安和小宇上大學的時候一起植種的,僅僅是幾棵樹,卻也忙得熱火朝天,像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兒,當時很開心。子安是一個懶散慣了的人,連感情都懶得流露了,小宇卻是詩情大發,一定要在樹上寫點什麼留作紀念,結果就寫了這兩句詩。子安看了,大笑,差點酸倒牙齒。而今,歪歪扭扭刻上去的小字似乎大了很多,邊沿上生出了許多毛刺,倒有點藝術化了。他總覺得小宇的依賴心理太重,也許是因為沒有父親的原因,所以子安愛充當大哥的角色,還因為一句莫相忘得意了很久,他說,那是小宇沒了他就活不下去,強勢給他一種優越感。可是,當小宇真的不在了,他發現他的內心其實沒有那麼堅強。
“我聽說你要結婚了——”方茗又開口。
“是的,我要和梅雪結婚了。”子安迅速從回憶裏走出來,鎮定地接下去。
“梅雪?”這出乎了方茗的預料,她仍舊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並不覺得你們很相熟啊。”
“娛樂城本來就是個社交廣泛的場所。”到了這個時候,他點到為止,過多的描述,他不願意。
“恭喜你,到時候我一定會送一份大禮,還有小宇的。”
“謝謝方姨。”
宋威送走了羅子安,轉身對方茗說:“羅子安看起來並不開心。”
“他當然不開心。”
“夫人?”
“這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他一向還是尊重夫人的,而且他對方總——”羅子安和梅雪要結婚這個消息自然樂壞了宋威,對於雨凝的追求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但他還有點不死心,一定要弄明白其中的緣由不可。
“小宇的死他是有責任的。”方茗說。
“他並沒有錯。”宋威尋根究底。
“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娛樂城,羅子安為梅雪大擺宴席,慶祝她的生日。羅、梅的朋友、同事一波又一波來道賀。梅雪光彩照人,風頭倍出,對來來往往三教九流的客人,她應付自如。
她看見了思飛,不禁笑了。她想,過一會兒,思飛也要為她唱歌。她洋洋自得,故意靠近羅子安,作出十分親昵的樣子。
舞曲開始了,人們紛紛起身跳舞,漸漸地,羅、梅成了中心。秦思飛看著這一切,嘴角浮上一絲冷笑,她悄悄地進了休息室。她第一次受不了這樣的熱鬧,這樣的熱鬧也是第一次沒有了她。思飛的耳朵裏滿是人語嘈雜杯盞相碰的聲音,屋頂上由綠色格柵霓虹燈形成的網格線讓她覺得刺眼,“這是怎麼了?”她自問,這裏曾是她多麼喜歡的地方啊,這裏的環境與她的性格珠簾璧合,盡情地唱歌、跳舞,美酒加咖啡。而現在,鮮花和掌聲已經不再屬於她,這裏的一切都不再屬於她了。
她覺得有點頭暈,一杯酒沒喝完,羅子安進來了,看見了她,作出驚訝的樣子,“你怎麼在這兒?”
“那我應該在哪兒?別人的宴會,我不想礙眼。”
“我以為你真是一個自視很高,蔑視一切的人,現在看來並非如此。”他知道他的計謀已經開始湊效了。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她真的生氣了”。他感覺得到她在流眼淚,忽然心生悵惘,期待著她能轉過頭來,對著他哭,如果那樣的話,他會抱著她,安慰她,把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
一分鍾過去了,他感覺到它的漫長,他就要湊上前去了,然而她已轉過身,雖然臉上還有淚跡,一絲輕蔑的笑意卻從她的眼角迸散。
“她還是她,秦思飛。”羅子安悻悻然。
她悄悄地退出人群,走下樓梯,不經意地回頭,羅子安正在樓道的窗子裏望下來,她沒看見似的轉過身走出去了。娛樂城的燈光依舊輝煌,歌聲依舊飄迷,可是這一切將不再與她有關。她漸漸走遠了,娛樂城的境象也隨之淡下去。
回到藍羚公寓,思飛推門而入,顯得疲憊不堪。
“思飛,現在很晚了。”雨凝正用勺子輕輕地攪動杯中的果汁。
“是啊。”她下意識地望了望落地鍾。
“明天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我還能去哪兒呢?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雨凝看著她從來沒有過的憔悴,無可奈何地沉默了。她低下頭小口啜著杯中的果汁,思飛雙手抱在胸前,在屋內踱著步,房間內靜悄悄的。
“我再也不去娛樂城了。”思飛忽然說。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攪亂了屋內沉寂的氛圍,雨凝抬起頭問:“是——”
“我——”
她們同時又喑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