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凝望著方茗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雨凝才低下頭來喝了一小口杯中的綠茶。她們的會麵很滑稽,她想。她抬起頭,眼睛掃過牆上那幾幅水墨畫,定格在一幅墨竹上——板橋竹——贗品。
含煙茶室是古典式木板房子,鏤空的紅漆欄杆,室內點綴著幾幅字畫,寂靜而清雅,有嫋嫋茶香飄出來。
雨凝穿著仿古的白色薄紗長裙,徐徐而來。她走進茶室,找了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先要了一杯綠茶。方茗還沒有來,她早到了一刻鍾,畢竟,那是她母親,她不會讓母親等自己。
過了一會兒,方茗走上樓來。寶藍色的旗袍上披了一件串著珍珠的網眼披肩,黑色的皮包也閃著亮光,頭發一絲不亂地盤成一個髻,是她一個人走上來的。
她一眼就認出了雨凝,那個和她當年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方茗在雨凝的對麵坐下。
雨凝望著她,卻不知道該叫什麼,所以隻是沉默。
“你還是來了。”方茗先開了口。
雨凝抬了一下眼睛,沒有說話。
“你真的好美。”方茗又說。
“美嗎?不過是一個複製!”雨凝低下頭,任茶香撲到臉上來。
“你六歲的時候,穿著白色的公主裙,站在走廊盆景中央,那時候我告訴你,你的父親死了,你已經不再是公主。”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公主。”
“可是你總是擺出這幅公主的樣子,知道嗎,我討厭你的樣子,就像二十年前一樣厭惡,六歲,你就有一雙魔女一樣冰冷的眼睛。”
“你不喜歡照鏡子嗎?”雨凝問。
刹那間,方茗便明白了她說的照鏡子是怎麼一回事,臉上有了慍色:“你說話有時候像你的父親一樣粗野。”
“我也不想,可是我的修養真的還沒有達到平靜的去接受別人對我一直說‘你是魔女!’”
“我隻是在說一個事實。”
雨凝笑了,沒有接話。
“你笑什麼?”她的笑也讓她憤怒。
“我笑我們對著鏡子去講事實,煞有介事似的,很滑稽。”
“你還是當年那個樣子。”
“你錯了,我本性並不是一個冷漠的人。”
“隻是對我嗎?”
“茶要冷了。”雨凝給她加了點水。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父親還活著——”
“他還活著?”茶壺砰地放回桌子上。
“如果他還活著,你會怎麼樣呢?”
“這不可能,是我親眼看見你把他推下懸崖的。”
“他沒有死。”
雨凝再次望向她,臉上現出責備的神氣,然而她並沒有責問什麼,一切都是多餘,如果方茗說他還活著,那麼他就有可能活著,現在在哪裏為什麼二十多年來都不找她,這一切都是不言自明的事。
“你可以放過他嗎?”雨凝問。
“你很聰明。”方茗感到主動權終於換了個個兒,跑到她這邊來了。
“因為我有一個聰明的父親和一個聰明的母親;隻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收手吧!”
“蘇雨凝,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方茗被激怒了。
“我怎麼敢呢?所有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上。”
“你逃不掉的。”方茗狠狠地說。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雨凝的這條命並不重要。”
“好,你們全都去死。”芳茗站起來,椅子在她的推動下發出哐啷啷的響聲。
雨凝望著方茗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才低下頭來喝了一小口杯中的綠茶。她們的會麵很滑稽,她想。她抬起頭,眼睛掃過牆上那幾幅水墨畫,定格在一幅墨竹上——板橋竹——贗品。
“您是蘇小姐嗎?”林疏桐忽然出現在她麵前。
“你是?”
“哦,一位先生托我來的。”他坐下來。
“哪位?”
“他不讓我告訴你他的姓名,隻是說不讓你參與任何事情,安心地在家裏等著就可以了,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明白。”
“蘇小姐真是慧質蘭心,一點就透——你什麼時候回去,我送你。”疏桐一邊觀察她一邊問;心裏想,果然不像是塵世間的女子。
“現在吧。”雨凝站起來。
車上,雨凝問:“林叔叔他還好嗎?”
疏桐愣了一下,說:“還好,你不用掛念。”
“你是他什麼人?”
“他是我伯父。”
“噢——”
車停在藍羚公寓門口,雨凝道了謝便下車了。
她回到藍羚公寓,洗完澡,就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杯果汁,用勺子輕輕攪動著,若有所思。
“夏天的梨園應該是綠蔭遮蔽,小草滿徑了吧。”她想。二十年前的景象又一次出現在眼前:那時候她六歲,穿著白色的公主裙,嬰兒黃的長發用一條淺綠色絲帶束住,披在肩後,她站在走廊的盆景之間,仿佛童話裏的白雪公主,方茗看到了她,似乎非常厭惡——方茗對她一直厭惡,六年,她在家裏,她們幾乎沒說過幾句話,她以為這就是母親的概念,可是後來漸漸發現母親的概念不是這樣的,她對弟弟非常好,那種好讓她驚奇,讓她羨慕,慢慢地,也就習以為常了,習以為常了她的冷落,也習以為常了自己的冷漠。她有蘇放的疼愛,同樣享受著公主般的殊榮。就在那一天,方茗突然告訴她爸爸死了,她再也不是什麼小公主了。她像往常一樣不會在這個女人麵前掉眼淚,她從很小就有了把悲痛埋藏於心的天賦。當恐懼從高聳的穹頂籠罩下來,像空氣一樣填滿每個角落的時候,她被父親的一個下屬接走了。她認識他,一直管他叫林叔叔。她被安置在這偏僻的鄉間大院裏,有英姨來照顧。後來,她讓管家周伯在院裏種上了梨樹。
她長大了,梨樹老了。十六歲那年去城裏玩兒,碰上了秦思飛,她收留了她,思飛成了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
娛樂城,子安坐在角落裏,輕輕啜著杯中的白蘭地,不時地朝舞台上瞄一眼。
思飛出場了,她今天穿的是那件“海天一色”。在舞台燈光的照射下頗具海一樣的神秘感,卷曲的黑發在頭頂一緊,又從中間束著的一條藍色絲帶裏流下來。步態從容而輕盈,她有著與眾不同的嗓音,帶著夜色裏飛鴻劃過的清冷。思飛並不漂亮,但是她很美,她的美來自於骨子裏所散發出來的驕傲、不羈,這使得她擁有了天生的優越感,而這優越感又賦予她一種特殊的氣質,如遊絲一般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子安一直望著她,直到一首歌唱完,他舉杯向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過了一會兒,思飛從後台走出來,在子安對麵坐下。
“你可以做職業歌手了。”子安笑笑地看著她說。
“是嘛?”思飛對他的讚美式的提議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歡喜,大概自以為實至名歸。
“有沒有興趣?我替你包裝。” 子安依舊笑笑的。
“怎麼包,皮質包裝紙還是緞麵金穗頭?”
“月餅專用禮品盒。”
“你把我當月餅啊!”
“青絲玫瑰葡萄餡,月華桂子珍珠麵。”
“嗬嗬,娛樂城改為月餅店倒也新鮮,不過,我可不是被人吃的。”
“我這一生吃定你了。”
“你的賭注倒不小,就不怕血本無歸。”
“相信我羅子安的眼光和智慧。”
“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會舍得讓我離開方氏,離開小宇,你比我更了解他,他比你更需要我的幫助。”
“好像是啊,沒有你地球就不轉了。”
“沒有我,地球當然會轉,可是沒有我,方氏就——”
“自以為是。”這個成語仿佛是被羅子安從嘴裏扔出來似的擲地有聲。
“嗬嗬,心虛了吧。”思飛笑盈盈地逼問他。
“我心虛什麼,我隻是承認你是對的,不過真的可惜了,娛樂界因此少了一顆北極星,歌壇上晦暗不少。”子安又恢複了嘲諷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