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第22條軍規就像天羅地網,無處不在。
沒有經理的“經理櫃台”
機關調動失敗以後,地麵部領導似乎對我有所重視,把我安置在T3值班經理櫃台。
這是個神奇的地方,名義上是經理櫃台,裏麵卻並沒有經理,隻有幾個業務熟練、經驗豐富的員工。值班經理的權限比普通值機員要高一點,與售票、行李、運行控製、外航代理等多個部門聯絡共事,遇到特殊情況可直接請示客運經理。但值班經理的義務是無限的。公司的服務口號和旅客的心理習慣皆為:有任何問題、任何困難,請找值班經理!
我們負責所有與航班有關的特殊、緊急情況,以及旅客從進入T3到登入機艙之間的棘手事件。當然,還有瑣碎的家務事,比如為公司內部人員及其親朋好友預留座位、豁免行李超重費、全程引導陪送等。平時櫃台有三四個員工值班,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我分到的小組有兩男兩女:和善敦實的鍾擺,高大威猛的大鬆,瘦削幹練的棋子,漂亮甜潤的豆角。他們見多了個幫手,樂壞了。
有時候,值班經理櫃台就像個慈善機構。各式各樣的旅客跑來向我們求助:丟東西了,聯絡不上親友了,沒錢了,手機沒電了,沒地方去了……
有對活寶讓我記憶猶新。他們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不知道來自哪個國家,深棕膚色,黑色碎卷發。我問他們需要什麼幫助。男孩直截了當地說:“我們餓瘋了,飛機三個小時以後才起飛!”女孩拍著腹部,調皮地衝我眨眨眼:“你這兒有什麼可以填肚子的?”我拿出一包餅幹(值班經理櫃台應對航班延誤的常備食品)給他們。兩人歡天喜地,撕開包裝就往嘴裏塞。女孩嚼著餅幹,還把雙手從玻璃板底下伸進來抱我。我索性走出櫃台與他們攀談。男孩捏住我的手機掛墜兒問:“為什麼掛這個?”我說:“這是我的屬相。”我給他們講十二生肖。男孩好奇地問:“這動物用中文怎麼說?”我說:“豬。”不料他倆狂笑不止,又跳又叫,說他們也是“豬”!弄半天,我才明白,他們是Jew,猶太人。
還有一次,有個女人到櫃台跟我們哭訴,說有急事趕往南寧,買機票時卻發現錢包丟了。她額頭上滲出大顆汗珠,嘴唇哆嗦,不斷拭淚。大鬆當即自掏腰包給她買了張機票,送她上飛機。女人留下他的電話,說回去馬上寄錢給他。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任何音訊。我們都替大鬆打抱不平,棋子說:“人心隔肚皮,好心沒好報,以後絕不能太輕信。”豆角逗他:“這年頭還真有活雷鋒呀,給丟票的大娘買票呢!”大鬆笑笑,好像這事跟他沒多大關係似的,幫助別人登上飛機已經成為他的使命了。
又過了兩個月,一天中午,那個女人突然來到櫃台。我告訴她大鬆是晚班,七點才過來。女人說沒關係,她願意等著。她靜靜坐在值機區的長椅上,非常消瘦,神情安然。我給大鬆打了電話,他提前趕來。女人見到他,掏出一個紅信封,說抱歉這麼晚才還錢。她有點哽咽,平定了情緒之後說:“那天我剛到家,丈夫就去世了……要不是你幫我買了機票,我就見不到他最後一麵。”
總統套間
一位德國紳士,穿著考究,灰白色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他筆挺地立在值班經理櫃台附近,維護著並不存在的排隊秩序。旅客在櫃台外擠成一堆兒,我們的目光和誰相觸,就意味著誰是下一個被服務的對象。旅客們把臉貼近玻璃、大聲叫喚、揮動機票以盡快引起我們的注意。有些安靜等候的旅客反而會被暫時忽略。
幸好我看見了那位紳士,否則難料他會不聲不響地等多久。我向他招手,他微笑著走來,把手提箱放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登機牌:“你好,請容我敘述事情的經過。”我一看,是昨天法蘭克福到北京的登機牌。他說:“昨天這趟航班延誤了,導致我沒有趕上飛往廣州的航班,在北京滯留了一晚。”我點點頭。他把登機牌收好,又掏出三張疊得很整齊的發票,對我說:“你們公司為我安排了賓館,但那不能稱之為賓館。屋子陰暗,床鋪破舊,衛生間更不堪入目。於是,我乘出租車另外找了一家賓館入住,花了一筆錢。我的心情十分糟糕,請你們給予適當的補償。我希望能夠報銷住宿和交通費用,如果這有困難,請你們考慮為我升艙。”很少聽到這麼嚴謹優美的措辭,像在朗誦一封法律證詞。他真的很德國。
我接過發票,兩張打的票共計70元,那張住宿票上赫然印著3200元!我大吃一驚。這個數字也嚇壞了特殊服務部的小趙,他趕過來時手裏隻攥著皺皺巴巴的一百元錢。他悄聲跟我說:“沒戲,隻能報銷打車費。”我說:“客人沒住咱們的賓館,至少應該補個標準間的房價。”小趙撇嘴:“沒那事。”他到售票櫃台換了零錢,給德國人70元,草草了事地說了句sorry。
我趕緊請示鍾擺,看是否能幫客人免費升到頭等艙。他一查訂座記錄,說:“頭等艙滿了,而且咱們也沒權力給他這種補償。”我躊躇地走到客人麵前,解釋說因為他沒有選擇我們公司的定點賓館,目前還沒有補償的規定。他眼裏有幾分失望。鍾擺好奇地湊過來問:“您昨天住的是總統套間麼?天價啊!”他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我隻是選擇了一個我可以接受的地方。這麼說,對於你們延誤的航班、惡劣的住宿條件,就沒有任何表示?”我說:“隻有愧疚和歉意。”他說:“那好吧,謝謝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