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打遠光燈,眼睛卻看著我,換上一副愛莫能助的遺憾表情,但這個表情在瞬間凍結了:遠光燈不亮。燈泡燒了!
駕照!我伸手。
他有些愕然、有點尷尬。
我一把抽過證件,開單。
違章事由:燈光不全!扣3分,罰50塊錢。
那家夥拿過單子,再也沒有錚錚傲骨了。他哭天搶地地高叫起來:你——這簡直是瘋了——
我標準敬禮。敬禮的時候,我說,不喜歡扣分,建議你訂全年的交通安全報!
我狠狠吐出一口濁氣,轉身,揚長而去。
十二
我開始感到小康循環播放的怪異曲子入味,是在他被撞到醫院之後。他是在勘驗現場的時候,被一個醉漢開的摩托撞了屁股,他護住相機栽倒,結果,相機沒事,他的牙齒撒落了一地。骨盆也裂了。因為沒有牙齒,他發短信讓我去醫院看他。到醫院,他依然給我發短信:明天你幫我把電腦帶來醫院。我要照片上傳。
我在我手機裏寫短信給他看:你有病!
他居然咧著無牙的嘴,空洞地微笑。他把短信寫了給我看:你不知道它有多高的點擊率。我說:就為了那破照片,不惜滿口牙齒脫離?他寫:政府會重新給我發一口牙齒的!我說,那種照片千篇一律地變態、血腥。你太無聊了!他寫:不,不!沒有血腥和變態,你怎麼知道不血腥不變態的寶貴?他又空洞一笑,低頭寫:大家都需要。大家需要通過別人的支離破碎,確認自身的安全美滿啊。
在醫院,我意外地看到了童年貴。他風風火火地奔進來,到住院部繳費窗口交錢。久戴著的安全帽壓扁了他頭發,使他的頭型古怪。他一頭汗水,並沒有看到我,但我還是不舒服。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他那汗潮古怪的頭,就是挑戰我職業尊嚴、個人尊嚴的痕跡。他天生就是我的挑戰者。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就是不舒服,橫豎就是不舒服。我始終悟不出來,直到那一天我們最後的狹路相逢。
那天晚上,我一個在天台簡易搭蓋的宿舍,我沒有把小康的電腦關上,躺在露天躺椅上我關了燈。
夜空中,那個男女莫辨的、行雲流水般的嗓子,在夜空下繞啊繞啊,循環反複直追月色清輝,就是那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聽到曲子尾聲出現——水晶般的——
噔——
叮——
咚——
我恍然覺得是一輛馬車駛向天堂,越行越遠,咚……噔……叮……最後消失在浩渺的天空深處。我開始反複聽這首歌,尤其到最後,我就是要聽那個晶瑩清澈的噔、叮、咚,每一聲,世間萬物濁氣下沉,天國的白色梯階隱隱可見。
十三
我還是給師母送錢去。因為師傅家的反叛的銀發少女用刀把人砍傷了。我知道我的錢肯定有去無回,所以就一減再減,最終信封裏隻有四千塊,沒想到,四千塊還是讓我心裏不爽,而一不爽,馬上我就想到了我師傅和我實習師傅。我的實習師傅的妻子,聽說和人同居又分手了,又換了一個試婚對象。我不能理解,這麼兩個出類拔萃的男人,上帝為什麼要讓他們活得那麼不開心。不知怎麼的,一想到他們兩個,近期我的耳朵,就仿佛聽到噔——叮——咚——的聲音,我開始分辨不出,是《天國的台階是白色的》的結尾呢,還是我和我師傅們最後一次喝酒的水晶杯碰擊聲。
接了錢,師母誇張地要跪謝我,我趕緊拉起她。她手勢好看而利索地數了數錢,還把一張錢對著窗戶光亮照了照。要不要開個借條?她說。我遲疑著,暗自推敲這錢有沒有欠條估計都回不來了。師母說,唉,我知道你不習慣這樣,算啦,反正,你是老齊的小弟,今後就是我的小弟了。
客廳裏,麻將桌上,砌著等待人來搓的白綠色麻將。老齊的遺照下,有一盤表皮幹皺的蘋果和發黑的香蕉,小黑蟲在那裏飛舞。照片上的老齊穿著黑色藍製服,似笑非笑,這是我們工作證件上的標準照。
師母順著我的眼光看師傅,說,我是對他實話實說,我說你既然不愛活,那為什麼不爭取去換個烈士給我們呢,這樣體恤費、獎金、慰問金、孩子上學加分、我安排工作,好處很多!你知道吧,十年前,有一次行動,一把土製手槍,差點要了他的命,就差心髒一豆子遠!這樣拚命,最後也隻撈到一個二等功。人家還愛給不給的,什麼用!
師傅並不在乎這個……
不在乎經常在家喝多了就哭!
我很驚奇:他……哭嗎?
師母說,哭得跟狗叫一樣。別看他出去人五人六、威風凜凜的!
這個,我說,在乎榮譽是一回事,在乎公平……是另一回事……
還不是都一樣!
我說,我師傅……愛不愛你?
師母被電打了一樣,說,神經病!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罵我。見我默然,師母說,我是說我自己,嫁給喔咖的,都是神經病。
走的時候,她堅持要送我下樓。地板似乎在震動。
在這個鐵路邊出租樓,我也變得敏感起來,就在我感到火車要開來的時候,正好下樓拐彎,我看到後院裏龍眼樹下,童年貴和那個大點兒的小男孩,正在從摩托車上拿下菜啊豆腐什麼的。這時,隻見那一大一小,同時轉身,麵對火車比賽似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