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其實,在立交橋引橋的花市批發路口,我就聽到了那細微而奇異的鈴聲。就像師傅拔槍互射前水晶杯碰杯的噔叮餘音。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水晶般的、耳語般的清泠的噔叮、咚噔,混跡在交織的塵囂中,直到臨死前我再一次聽到,才分辨出這晶瑩的、纖塵不染的聲音來自塵煙之上,就像是天國的風鈴,或者天國的馬幫響鈴,冰清玉潔,渺渺地橫空而逝。
當時的現場太亂了。那家夥根本沒有想到我們在那裏設卡,實際上,就是為了逮住他,我放棄了前麵一個黑摩的手,因為我看到他載著一個女客人正往這裏而來。對於這樣一個功夫超群的摩托車手,逮住他實在太不容易了。看他開車,就像一條線性閃電,一閃就消失了。據說有熟悉的乘客還特意選他的摩托坐,圖的就是他的出眾車技,刺激過癮。乘客也都知道“摩的”是政府打擊的非法運輸,可是,這些“非法摩的”就是有市場需求。我們隻能一邊打擊整治,一邊看著他,迅速成為有影響力的黑車手。
一過花市門口,那家夥似乎看出了什麼異常,速度忽然減慢了,那個女乘客可能不滿,他隻好再前行,設置路障和行動小組的便衣都出現了。他反應很快,立刻搶在一輛集裝箱拖頭車過來前的一段空隙,刹地,一個瘋狂而漂亮的轉身,他掉頭而去。我知道他會這樣,我的汽車斜刺裏堵了過去。那家夥再一個轉身,不料,那個女的失聲驚呼,車停了,他們自己停下來了。我停下汽車,小組人員圍了過去。
原來那個女人的裙擺夾進了後車輪。女人扯著拉不出的裙裾在大發脾氣。我停好車一進人圍,毫無防備地,一個耳光就差點打在我左臉上,那女人帶著哭腔喊叫:你追什麼追啊!陪我裙子!
我架開她囂張伶俐的手。
那一瞬間,我的耳邊聲音喧騰雜亂,很凶的聲音是專項整治中隊協警吳稚、陳軍他們的,很尖脆的、語速很快的聲音是女人的,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也在七嘴八舌。隻有我和那家夥沒有聲音。我們隔著那摩托,互相盯著對方。我們可以說是一同出道的,我調過來的時候,他也才搞非法載客三個來月,不再起早摸黑運送蔬菜。僅三個月,他就成為一個極其令人生厭的挑戰者。
他看到我試圖把女人的混賬裙子一把抽出來,他曖昧地笑了一下,恭謙而傲慢。在他的笑容裏,我聽到那個女人直銷演講般地說:噢!哪條法律規定我不能坐黑哥的車?噢我不能坐我老鄉的車?!你們拿出法律來!
老鄉!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鬼老鄉!吳稚的管理姿態也很囂張。你問他!不是非法載客,他躲我們的檢查幹什麼!不是心裏有鬼,他逃跑什麼?童年貴!你他媽自己說,你不躲,她裙子能絞進去嗎?!還他媽的竟然打我們組長!——你這是妨害公務!
拷回去!通通拷回去!少廢話!去中隊查!這是陳軍嘶啞的聲音。
這個女人真不是省油的燈,估計是開發區裏哪個小公司春風得意的業務員。她的聲音尖利流暢,哭腔哭調,很有煽動性,好多路人都被她吸引過來了。我的臉在發漲。我蹲下來給她處理裙子,還聽到她在我頭上唾沫細碎地說:噢!懷疑就隨便抓人啊!你們有什麼證據說他非法載客?!現在警察簡直就跟土匪一樣啊!如果接不上飛機,我告市長熱線去!
我蹲著抽拔裙子,聽到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在我背後指指點點。現在就是這樣,人群中,隻要有衝突,警察肯定就是眾矢之的,什麼三教九流,都萬眾一心瞬間結成統一戰線。我聽到吳稚在徒勞地申辯,他竭力揭露童年貴是個前科累累的“老拉客”;女人就喊:噢!老拉客,就算老拉客,就不能載自己的親人朋友啦?這什麼法律?!你們這些敗壞政府形象的人,今天我誤了接機,我跟你們沒完!
不會說話的陳軍,不斷發出短促的威脅性的聲音。會說話的吳稚的話,又總是被女的腰斬。這兩個協警隊員,顯然都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我本來就不愛說話,現在警察說錯一句話,弄不好警務督察隊就來找你,所以,公共場合,我基本不說話。圍觀者都公開站在那女人一邊,有人大罵公共交通不延伸服務,又不許摩托載客,就是不管百姓死活。
童年貴一言不發。他一直站在樹下,似笑非笑,像一個超脫的看客。
忽然,有個豆奶早餐袋重重軟軟地跳在我肩上,是人群中飛出來的,有人砸陳軍,再從他頭上跳到我肩上的。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看見我肩頭斜淌下白白的豆奶汁,一直流向我褲襠。
我跳起來:誰?誰扔的?!
他媽的誰!站出來!陳軍喊。
陳軍和吳稚他們,瘋了似的吼。圍觀的人群誇張地互相探問:誰?誰啊?有人顯然為大家的默契和彩排般的效果,感到有趣而想笑,結果,一人發笑,眾人都親如一家地撲撲笑了。隻有我和吳稚陳軍一點兒都不想笑。
沒有想到今天的設卡抓捕,是這樣的局麵,隻能說童年貴這個流氓又棋高一著了。現在,估計誰要坐他的車,他都會告訴別人自己的自然情況,他一定要把司乘關係,變成朋友親人關係,這樣我們除非當場抓住他們收支車費,否則,你難以查處。難怪隔壁城市,出台一個滑稽的政府令:凡是摩托車手都要隨車攜帶全家福照片。麵對童年貴這樣狡猾的家夥,這個荒唐的東西好像也不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