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良要進城了,他們都知道,他兒子在東莞辦了一個廠。以為他去了就不再回來了,要去兒子那裏享清福了。他這一別,就是永別了。心腸慈軟的不禁感到難過,在他離開後悄悄抹起眼淚。
他說他要回來的,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沒人相信,說兒子那麼有本事,回來幹什麼?你一個孤老漢,難道叫家灰回來服侍你不成。他沒作更多解釋,他對兒子的了解其實還沒有他們多。他們還可以向回來過年過節的年輕人打聽,他從沒有打聽過,仿佛這有損什麼尊嚴似的。他一直懷疑,兒子辦廠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諷刺他的,會不會像高家寨那個女子一樣,說法和實際情形正好相反?高家寨那個女子是她媽媽的最後一節腸子,也就是她媽生下的最後一個孩子。這個幺女長得水靈,在貴陽打工,前幾年,說到她的工作時,說她在賣肉。擦耳岩的人以為她在賣豬肉,過了好久,才知道這是隱晦的說法,原來她賣的是她自己,是讓埋到地下的祖宗都恨不得再往下鑽三尺也會感到害臊的職業。
在他的眼裏,兒子什麼也不怕,而他和兒子正好相反,這也怕那也怕,他不好意思告訴他們,他害怕進城,他對神秘莫測的城市懷著恐懼,在他看來,人們建造城市的目的就是建造迷宮,好把那些鄉下來的老實巴交的人弄糊塗,弄糊塗了好整治你。他聽說,以前有一個人怕進城後找不到路回來,每走一段就放上一顆豆子。可他沒能回來,因為那些豆子被促狹鬼換了地方。也有人說,不是什麼豆子,也沒有什麼促狹鬼,而是那人用火炭畫下的記號被大雨衝掉了。盡管這多半是傳說,而且多半是用來取笑鄉下人的,但如何去,如何回來,心裏一點譜也沒有,預先感受到的驕傲和沮喪不輕不重地折磨著他。
至於進城的目的,更不便說給別人聽。
中秋節那天,四姐的孫女來看他,給他帶了一盒月餅。峽穀裏的人不怎麼重視中秋節,以前沒有見到過月餅,也不知道吃月餅代表團圓。不僅僅是窮,還因為過慣了冷清的日子,除了春節和端午節,其他節日都被省略掉了。這十多年來,不時有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來過中秋、過冬至,峽穀裏的人才慢慢理解了這些節日的意義。四姐的孫女很同情他,但黑瓦房下懶散淡漠、與世隔離的寒酸使她不願久留,放下月餅說了些客氣話就走了。
天黑下來後,文久良把父母的雕像、三姐和家灰母親的雕像抱到堂屋,讓他們靠在板凳上,每個人麵前擺了一個月餅。他平時把他們請上桌和他一起吃飯,還有點不好意思,覺得這是小娃娃般的儀式。吃飯時聽見腳步聲,他會立即關上大門,把飯菜端到廚房去吃。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和他們在一起,聽見他和他們說的話。他最擔心的,是家灰突然推門進來,看見他深情款款地和他們說話的一幕,這會讓他無地自容。
把月餅擺好後,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可究竟是什麼,卻又想不明白。
原刊責編 何凱旋 本刊責編 郭蓓
【作者簡介】 冉正萬:生於1967年。著有長篇小說《銀魚來》《紙房》等及中短篇小說集《跑著生活》《有人醒在我夢中》等。有作品入選《2009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1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