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人,要不要雕她的像,他有些猶豫。
這個人就是家灰的母親。
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斜靠在路邊的石頭上,像離開藤子的青瓜。懷裏有一個豌豆花青布的包袱。他一眼就看出來,她長得非常漂亮。正是因為這種漂亮,在是否要背她去醫院時他猶豫不決。若不是天空突然陰下來,若不是山後麵傳來雷聲,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辦。他把她背到醫院後,雨並沒有下下來,直到晚上才大雨傾盆,他很感激老天先打了那麼一陣幹雷。
她從不告訴文久良她是哪裏人,為什麼獨自一人來到擦耳岩,為什麼病得那麼厲害還要走路。就像幾年後,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一去不回。他隻知道她的名字,和她做蓑衣飯的水平。她把糯米麵碎玉米蒸到半熟,倒出來攤開,放進清明菜、臘肉丁、一點點花椒、半湯勺鹽,抖勻後放在茴香草上再蒸。蒸熟後一縷縷清明菜像撕碎的蓑衣,也像楊樹花。她隻做過兩次。在清明節前後,清明菜長到一寸半高的時候掐來做。每次吃蓑衣飯,他都非常高興,對她又愛又感激。因為這不僅僅是蓑衣飯的問題。還關係到她那麼年輕、那麼漂亮,那麼用心地做飯。他沒有想到都吃過兩次蓑衣飯,家灰都兩歲了,她會突然拋棄他們。她走後,他再也沒吃過蓑衣飯,每想一次這種飯的香味,他的心就軟一次。她出走那年他四十三歲,現在他已經七十一歲了,他的心軟了二十八次,心裏早就沒有硬硬的不舒服的感覺了。
朝雨晚晴,炎夏涼秋。
過去了的,也就過去了。
當時他做過種種猜測,還有難以抑製的怨恨,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他懷疑她嫌他窮,嫌他歲數大,嫌他是個瘸子,嫌家裏冷清;他懷疑她心裏有一個人,也許她對他又愛又恨。任何一種懷疑都像一劑毒藥,毒藥並沒有隱瞞自己的毒素,但他必須吞下它們,這很難受。
她拋家棄子離開後,峽穀裏謠傳文家灰不是文久良的兒子,是她和別的男人造下的孽種。老母親對此大為不滿,她不罵媳婦絕情,也不罵兒子窩囊,她罵擦耳岩的人歹毒,亂嚼舌根。她去菜園割菜,去林子裏給家灰找野果,都要站在顯眼的地方指桑罵槐地大罵一陣。直到有一天,文久良說,媽呀,行啦。她才收起她虛張聲勢的謾罵,悄悄地唉聲歎氣。
林子裏有硬葉茶樹結的樹泡、野草莓、鑽栗子、野柿子、山核桃、野櫻桃、獼猴桃、酸酸杆。別人鑽進去不一定找到這些,老奶奶卻每次都有收獲,就像林子裏的樹是她栽的。這些野果有的甜,有的酸,有的澀,家灰並不是每樣都喜歡吃,他喜歡把它們當零食,解解小饞嘴。
路神埋下後三個多月,文久良沒收到任何音信,但文久良不敢責怪路神,隻能替路神開脫:大城市太複雜了,路神一進城就迷糊了。
他花了兩天時間,把菜園裏的瓜果菜蔬全部送人,每家都送一點,誰也不能落下。這些菜有老有嫩,有大有小,有些菜已經老得不好吃了,他抱歉地叫他們拿去喂豬。他告訴他們,他要去遠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峽穀裏隻有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崖畔或者山腳下,年輕人全都出門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大多沒有出過遠門。他們向往城市的繁華,但深知那種繁華和自己沒什麼關係。他們談論城市的繁華時,雖然全是道聽途說,但喜歡用含混的文縐縐的曲解去描述,同時加上他們才能聽懂的猥褻的說法。就像他們罵人時,喜歡別有用心地加上一些文雅的從文明之地傳來的詞語,這比直接辱沒血親相奸什麼的更能打擊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