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中篇小說 路神(冉正萬)(1)(3 / 3)

現在,誰看見他那副蒼老、嚴肅的相貌,都不會相信他小時候如此頑劣。就像看見一座墳,你很難想象死者曾經有快樂有笑聲。

文久良十五歲那年,最後一個姐姐也出嫁了。他在一夜之間完全變了,他的腸子變脆了,心也變脆了,不再打鬧,不再嬉笑,也不再學鬼叫。有時他在夢中哭,醒來後如果還在哭,他幹脆放聲大哭。捂在被子裏,以免父母聽見。春節期間,姐姐們帶著姐夫們來拜年,特地給他準備了禮物,他躲在屋後的叢林裏不敢見她們,晚上也沒回家,在樹下燒了堆火蜷到天亮。第二天她們即將離開時,他才從林子裏拱出來,但沒有走近她們,而是把臉貼在鬆樹上,讓淚水嘩嘩流。回家後父親責怪他不應該徹夜不歸。他粗暴地說:你管我的!母親問他,那你餓不哇。他冷冷地說:不餓!

有天夜裏,父親睡下後,他拿起父親的雕刻工具,乒乒乓乓地幹起來,一直幹到天亮。父親在床上埋怨了幾句,責怪他弄出的聲音太響了,但沒有進一步製止他。他接連幹了幾個晚上,正是農忙季節,父親忙田地裏的事,沒來看他雕出的怎麼樣。幾天後,他把稼禾神從木頭裏請了出來。稼禾神是女的,父親雕出來的稼禾神麵無表情,看上去有點像男人,吃得苦,使不完的勁。文久良雕出來的不一樣,一看就是女的,並且還很年輕。當他用砂紙對神像進行打磨時,下巴左側擦出一顆痣。細看發現這不是痣,是一個小小的節疤,大概是樹枝還沒長大就折斷了脫落了,後來被生長層逐漸包裹隱藏起來。最初並不明顯,如果不去擦它,要細看才能看出來。他忍不住擦了一下,變大了,用力擦了幾下,大小沒變,但一下子非常清晰。父親說過,神是天地所生,是不會有痣的,隻有凡胎所生的人和動物才有痣。父親一眼就能看出木頭裏有沒有神,自然包括能看出裏麵有沒有暗藏的節疤。文久良把神像舉起來看了看,突然發現自己雕琢出來的不是什麼稼禾神,而是自己的三姐。沒有那個節疤,還似像非像,有了那個節疤,三姐的神韻一下就活了。他感到口渴,抓起盛水的瓦罐喝水。許多年後,他仍然記得自己匆忙地抓起瓦罐時微微顫抖的雙手。他悄悄把它藏起來,讓別人把三姐拿去供奉,三姐會倒大黴的,因為她承受不起。

幾天後,文久良請父親答應他去學打鐵。父親答應了,請神又不要他幫忙,地裏的活他一個人能幹下來。他並不知道自己要當什麼樣的鐵匠,他隻想把自己腦子裏那些亂糟糟的、或脆或軟的想法像鐵一樣反複捶打,把它們通通打到鐵裏麵去。

心裏隱隱作痛。

兩年後,父母決定給他娶親。在山區,這樣的事父母不用跟他商量,準備好了,叫他回來就行了。婚期快到了,父親替他去向師傅請假,並請師傅來吃喜酒。他火暴暴地搡了一句:我不要,要娶,娶來你自己要!師傅罵他忤逆不孝,罵完和其他徒弟一起笑他,覺得他的話太幼稚了。即使對父母訂下的女子不滿意,也不能這麼說話嘛。在結婚的前一天,他失蹤了。他的師兄弟們到叢林裏去找他,他們嘻嘻哈哈地說,“他一定是害臊了,躲到林子裏去。”當天沒找到,第二天也沒找到,再也沒人笑得出來了。家裏鼓樂齊奏,鞭炮齊響,新娘子已經進屋了,卻沒有人和她拜堂。新娘子的娘家人開始還沉得住氣,以為文久良真是因為害羞,加上被文家這邊能說會道的人好言安撫好酒相勸,同意先把新娘安頓在離文家不遠的肖家,等文久良回來後再行大禮。

那天下午,太陽即將下山時,其中一個搜山隊回來說找到他了,但怎麼勸也勸不回來。文久良的父親文正澤一掃愁容,從牆上摘下火藥槍,大聲說如果不能把他喊回來,他就把他的屍體扛回來。半個時辰後,翹首以盼的人聽見了槍聲,雖然很遠,但足以讓世界平靜、安謐。都以為父親把兒子打死了。不一會兒,屋子裏撲通一聲,隨即傳來文久良姐姐們的哭聲,她們的母親在家神麵前昏倒了。

文正澤並沒有把兒子的屍體扛回來,他走到搜山者說的地點,文久良早已不知去向。他喊了幾聲,又罵了幾句,兒子沒露麵,倒有幾十隻蝙蝠從什麼地方飛出來,他把恥辱和憤怒向這些聾子們射出去,那些冤死的蝙蝠向上天發出的超聲波至今沒得到回應。

新娘子的叔叔伯伯哥哥嫂嫂再也穩不住了,天亮後,新娘的二哥背起新娘,其他人搬嫁妝,連已經安放在灶上的燒過一次水的新鍋也揭起來,頂在頭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