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擾他們的第三件事,是他們與所有的人和善相處,像神一樣不說別人長短,可這並不能抵消某一天某個人突然給他們一點難受或者難堪。比如無中生有的懷疑、猜測,或者因為一點小小的利益產生的嫉妒。文久良的父親有一年烤了桶燒酒,他不喝酒也沒烤過酒,是那些請神時供奉的糧食被蟲蛀得太厲害了,已經有一半成粉狀了,人不能吃,喂豬又覺得有罪,因為這是糧食。於是聽了一個姑爺的建議烤了一桶燒酒。有一戶人家娶媳婦,把這桶酒買了去。村裏有一個人便說,文家靠別人供奉的糧食烤酒發大財了。說這話的人並不相信文家真發了什麼財,他隻不過是圖嘴巴痛快;他並不否認文家的為人一向是恭謹節儉的,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把那樣的話說出來。這樣的事對生活毫無影響,難聽的話會被風吹得了無痕跡。但這對文家老老少少的傷害,是一時半會兒難以療就的。讓文家的神匠們無法理解的是,神既然洞明一切,又為什麼要讓這樣的事發生?
卻也作怪。
文久良從小跟父親學雕刻。父親沒有腳趾頭,走路有些搖晃,但他從沒摔倒過,走起路來甚至比腳趾齊全的人還快。父親還有一個絕活,他可以用光腳踩板栗球,不管是剛熟的板栗球還是金針已經發黃的板栗球,他都能用腳板硬生生地把板栗碾出來而不受傷。他二十三歲得病,正在腐爛的腳趾頭不能穿鞋,春夏秋冬都不穿,練就了一雙鐵腳板。沒有了腳趾頭,光腳直接接觸地麵,比穿上鞋穩當一些。
文久良七歲開始向父親學習請神,父親從來不告訴他應該怎麼做,除了不能動他碼在一邊有神的木頭,別的東西都可以亂拿亂動,任他挖、刨、鑿、鋸、削、刻。鋒利的鋸子鑿子刨子錘子有時會不客氣地咬他一下,他哇哇大哭,父親連看也不看一眼,他要麼去求母親包紮,要麼用嘴把傷口上的血吮幹淨。
在他雕刻的神沒有被擺放、可以讓人請走前,他不是待在父親身邊就是和姐姐們在一起。他原本還有兩個妹妹,但都沒有長大就死了,他的身份和地位因此更加特殊,在五個姐姐麵前,他是無理可講的霸王。父母有時候叫他“獨幸福”,姐姐們把這三個字訛成“毒鏽壺”,意思是碰不得摸不得。
夏天,他在她們身後追趕,用柳條抽她們的光腿。她們又跳又叫,卻隻能回頭嚇唬他,從不還手。他偷她們的荷包,把它掛在又高又細的樹椏上,或者用蛇去嚇她們,不管是纏在自己的脖子上,還是在她們麵前突然亮出來,她們都會被嚇得全身發抖。她們被嚇壞了嚇哭了,他卻像沒事的人一樣,沒心沒肺地玩別的去了。
有時候,他出其不意地貼在她們的耳朵上,“嗨”地大叫一聲,等她們抱著嗡嗡作響的腦袋找到他,發現他正得意洋洋地做怪相。追是追不上的,追上了也不敢怎樣,於是用最惡毒的話咒罵,罵他“打嫩巔”、“短陽壽”、“砍腦殼”,都是咒他早死。他聽見了,隻當耳旁風,他說,罵又罵不痛。
白雲從崖頂上飄過去,風從茅草上吹過去。
文久良對所有的惡作劇都不厭倦。最讓姐妹們痛恨的,是吃飯時調開某人的注意力,將一泡口水吐在她的碗裏。父母此時也會嗬斥他,但如果哪個因為碗裏有口水就要把飯倒掉,就會換來更大的嗬斥,說他的口水不是毒藥,鬧不死人!
晚上,屋子裏不點燈,唯一的一盞桐油燈有重要事才點一下。姑娘們天黑就睡覺,隻有文久良敢到屋子外麵玩,如果有月亮,他還會跑到屋後的樹林裏去捉黃鼠狼或者穿山甲。回來時,在屋子外麵用各種聲音叫喚:鬼來了、鬼來了。如果把誰嚇哭了,他就像大功告成一樣興奮。
除了捉弄姐姐們,他還愛作弄家畜和小動物。把鞭炮掛在狗尾巴上,鞭炮爆炸後狗像箭一樣衝出去,跑了半裏路還又驚又恐地叫喚;或者捏住狗的嘴筒子,讓它不能叫也不能咬。要不就突然朝一隻沒有防備的母雞追過去,母雞扇動翅膀拚命跑,他緊追不舍,直到母雞再也跑不動,小可憐樣地蹲著,任他捉任他抱;有一次他還把兩頭牛的尾巴連在一起,然後用鞭子嚇唬它們,其中一頭牛的尾巴被拉斷了。對那些小動物,他即興冒出來的想法對它們全是災難。掐掉蜻蜓的尾巴,插上一根草,再放飛到空中後搖搖晃晃,帶著被暗算後的沮喪和憤怒,卻無可奈何。捆住一窩老鼠的後腿,把它們倒掛在樹枝上,它們又驚慌又使不上勁。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捉到它們的,仿佛他自有魔法,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向它們發號施令。有時候,他的惡作劇會逗得家裏人哈哈大笑,連剛剛吃過他苦頭的姐姐也會笑得肚子疼。這時候隻有母親一邊笑一邊皺著眉頭說:作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