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中篇小說 失父記(小岸)(2)(2)(1 / 2)

回到病房,父親正剝橘子吃,邊吃邊誇橘子甜,還說以前買的都酸。韓寶軍說,你舍不得買好的,隻買便宜的,當然酸了。父親附和,便宜果然沒好貨。韓寶軍看著父親,憂心忡忡。他問,爸,你難受不?父親說,不難受呀。韓寶軍說,醫生說你心髒壞得像塊破布,咋能不難受呢?父親說,少聽他們胡咧咧,嚇唬咱呢,我真不難受。從來沒難受過?韓寶軍追問。父親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有時會覺得喘不上氣,還有一次上半個身子扯得疼,就像有人拿衝擊鑽鑽我心窩。不怕你笑話,那次我以為自己要死了,趕緊爬起來給你寫紙條,把咱家存款數目交代給你。

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

不是沒死嘛,有什麼好說的。後來活過來了,給你寫的紙條扔到火爐裏了。當時真以為要死了,這輩子經曆的事在腦子裏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我想得最多的是你媽,你媽是個好女人,她是中了別人的邪。女人中了邪,就不由自己了,你別怨她。

韓寶軍說,我早就不記得她了,更談不上怨她,就算路上碰見都不認識。

父親歎了口氣,說,這輩子,你不會碰到她了。

為什麼?

父親繼續說,後來,我覺得自己掉進一個黑洞,伸手不見五指,身體也不疼了。我一直朝前走,漸漸的,遠處有了亮光,很多人朝我走來,但誰也不和我說話。這時,我看到了你媽。我喊她名字,她認出我了,吃驚地問,你怎麼來了?我說,你能來我怎麼不能來。她就捂著臉開始哭,說對不起我,對不起孩子。

韓寶軍聽完父親的話,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韓寶軍忍不住又問,我媽還說什麼了?

父親搖搖頭,沒了,除了哭,再沒說別的。後來,你媽哭得我也難受起來,身子又覺得疼,很快疼醒了。我覺得那不是夢,我一定是去陰曹地府走了一遭。韓寶軍問,除了那次,還疼過沒有?父親搖頭,沒,再沒疼過。

韓寶軍嚴肅地說,你這病不輕,得趕緊治。父親問,怎麼治?韓寶軍說,醫生說,換個什麼膜。父親問,換那個東西多少錢?韓寶軍沒有回答父親的問題,而是慎重地說,爸,老實告訴我,咱家總共有多少錢。

韓寶軍晚上在醫院陪侍父親,白天輪到他的班,照舊去大澡堂搓澡。顧客看人下菜,瞧他沒精打采,都不用他搓澡,連他手裏的老顧客都寧肯排隊等另一個。韓寶軍也不爭取,沒活幹,他就躲到休息室睡覺。醫生說了,換兩個瓣膜至少八萬,還不包括後期護理費。他得搓夠一萬五千多個客人才能掙到八萬。閉上眼睛,韓寶軍仿佛看到無數個裸著身子的男人排著隊朝他走來。隊伍綿延不絕,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河流。那麼多人,排起來會有多長呢?

父親死活不肯告訴韓寶軍家裏到底存了多少錢,他一口咬定,家裏存款隻有一萬,已經給他了,再沒別的。韓寶軍當然不信,光他這幾年搓澡掙的錢也不止這個數。沒錢,就不能手術。父親鬧著出院,韓寶軍谘詢醫生。醫生拿著片子給他看,你們要出院,我也不攔著,你父親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跡,作為醫生,我希望這個內心強大的老人繼續活下去。手術費是貴了點,但還沒貴到傾家蕩產的份上,我幫你想辦法把價格壓到最低。

韓寶軍被感動了,多好的醫生。別說給人家紅包,人家還想方設法為咱省錢呐,人家圖什麼了?父親嗤之以鼻,算了吧,別把他想那麼好,他就是想讓咱花錢,咱偏偏不上當。韓寶軍發火了,怒斥父親,你就是個守財奴,你看看醫院這麼大,每天這麼多病人,人家就稀罕咱這幾個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花掉的錢,你兒子還會掙回來。父親不聽,嘴巴緊鎖,打定主意扛到底。

回到家,韓寶軍翻箱倒櫃,犄角旮旯,逐個搜尋。終於在沙發隔層發現一個黑皮袋,裏麵有張三萬元的定期存款單。去了醫院,韓寶軍取笑父親,你簡直能當特務了,藏得那麼隱秘。父親臉色灰灰的,你真找到了?韓寶軍說,找到了,不過怎麼隻有三萬?我總覺得咱家錢不止這些。父親眉梢隱隱動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被韓寶軍捕捉到了。他猜得沒錯,一定還有錢藏著呢。

韓寶軍繼續他的搜尋,被褥縫隙、衣櫃隔板、相框夾層。他蹲在地上,把自己想成一個小孩子,上了歲數的父親就像一個小孩子。他努力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找尋父親可能藏匿存折的地方。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幅年畫上,騎著金色大鯉魚的胖娃娃樂嗬嗬地看著他。狡猾的父親用膠帶紙把存折粘在年畫背麵,外麵遮了張白紙。這是一張六萬元的存折,韓寶軍鬆了口氣,家裏的錢足夠手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