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樓。”李美麗說。“從十樓跳下。腦漿崩裂;一條胳膊摔折了,小臂整個斷掉,就像那個模特一樣。夜裏跳的,屍體第二天才被發現,躺在樓下綠化帶裏。”
李美麗記得,她後來去過那女人居住的小區。小區依山而建,空氣清澈。李美麗在院子裏問過一個老阿姨,老阿姨指給她看女人跳樓的窗口。
李美麗站在路上,仰著頭,看窗口。十樓太高,仰得李美麗脖子酸痛。她什麼都沒看見,除了陽光照在玻璃上偶爾的一星閃光。綠化帶在樓後,窄窄的,裏麵種植著幾株石榴,開著火紅的石榴花;另外還有幾株月季、一些李美麗不認識的暗紫色花朵。一個園藝工人在裏麵給那些暗紫色的花朵培土,豆青色的工作服在姹紫嫣紅的花朵中蠕動,像一條巨大的青蟲。
園藝工人站起身,拄著鐵鍬,順著李美麗的目光往上望。
他告訴李美麗,之所以在培土,正是因為十樓跳下來的女人,重重地砸壞了那些花草。綠化帶外是一條石板小路,路邊長著兩排正在青壯年時期的銀杏樹。李美麗感到兩腿發軟,她靠住一株銀杏樹。作為最早看到現場的其中一人,園藝工人的情緒持續地處在事件當中。他連續數日扛著鐵鍬,無比耐心地整修那窄窄的綠化帶,給很多路過的小區居民描摹當時那慘烈的景象。他描摹的技術日臻成熟,表述流利,用詞準確。李美麗注意到園藝工人提到的女人跳樓時的衣著,說是一件很厚的黑色棉服,式樣老舊,散發出一股樟腦丸的氣味。這跟她跳樓時那熱烈的五月季節極不相符。李美麗相信它是女人第一次去她店裏修改的那件棉服。
征得園藝工人的同意,李美麗走進綠化帶。園藝工人比劃著告訴她那女人砸在地上的位置。李美麗蹲下身,嗅嗅泥土的氣息。那些泥土曾滲進女人的血,但經過園藝工人的翻鬆、攪和,已經消失不見。
……
謝小沛覺得胃裏有些翻攪,忍不住有種嘔吐的欲望。“血……我暈血。一聽到這個字就受不了。”她說。“你去那裏幹嗎?就為了聞一聞泥土裏的血味?”
“她是第一個登我門的顧客;她的衣服,是我修改的第一件衣服。她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李美麗說。
李美麗把睡裙一側的縫線全部拆開。謝小沛盯著那條長長的口子,仿佛能看到裏麵的五髒六腑。她又湧上一股惡心感。“不行,我得去洗手間一下,洗手間在哪?”她問。
“出門右拐,再右拐,直走十幾米就到了。”李美麗說。
謝小沛把包和手機放在案子上,捂著胸口,皺著眉。李美麗把穿在布裏的線頭一根根摘下來,扔到地上。她換了另一側,接著拆線。謝小沛的手機在案子上響起來,是一首奇跡般在一個月內風靡了全球的歌曲。歌曲唱了一半,安靜下來;不久又開始唱。如此這般唱了六遍,方才停下。
4
“我的手機剛才響過?”
謝小沛從洗手間回來,臉色緩和了許多。她坐下後習慣性地把手機抓在手裏——李美麗見過許多這樣的年輕女孩子,手機是她們整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響過。好幾次。”李美麗頭也沒抬。
謝小沛警惕地看看李美麗,以判斷剛才她是否偷看自己的手機了。她有些後悔為了去洗手間,而草率地扔下手機。但李美麗看起來一心專注於手裏那件黑絲睡裙,和她的手機沒一點關係的樣子;謝小沛想,也許她真沒看我的手機。
謝小沛有些氣惱:武搏不早不晚,幹嗎非等她去洗手間的時候打來電話?從早上一直到剛才她去洗手間,足足過去了十幾個小時,他愣是沒給她來過一次電話。不,確切地說,從昨天半夜到剛才,武搏就沒來過電話。早上那個電話,是謝小沛主動打給武搏的。
這正是此刻謝小沛坐在改衣店的原因:武搏昨天答應回家和李美麗談離婚。但早上武搏卻遲遲不給謝小沛來電話。可想而知,因為談到離婚,他們昨天過得不甚愉快。說得準確一點,謝小沛是用要挾的手段,把武搏留在她那裏的。本來說好,武搏昨天要陪嶽父母吃飯,元旦再過來陪謝小沛——他許諾給她的優厚條件包括購物和晚餐。但中午,謝小沛給他發來一條要命的短信:我去過醫院。有了。晚上你要是不過來,我就去找你。
武搏正和幾個客戶吃飯,其中一個擠眉弄眼地說,武總遇到棘手事了吧?另一個說,節假日這種時候,不太好招架。還有一個說,武總本事大,能安撫住,沒問題。武搏指指他們,說,你們都有經驗。他打電話給一家酒店老總,說,張總,我知道今晚的房間全訂出去了,但你必須給我一間。張總說,你強盜啊?武搏說,什麼都行。
又坐了一會兒,武搏借口解手,到走廊裏給李美麗打電話,說,讓幾個財神爺拖住了,晚上還得陪。給你們定了一家酒店,你陪爸媽好好去吃一頓。
李美麗沒說話。武搏拿手指塞住另一側的耳朵,屏息聽電話裏的動靜。他隻聽到縫紉機嗡嗡的響聲,不知道是小孟還是誰嘰嘰咕咕的說話聲。他又叫了一聲,李美麗!然後他聽到李美麗說,知道了。電話掛斷,縫紉機的響聲消失了。武搏站在走廊裏,平複情緒。他覺得這些年對李美麗的陌生感已經增加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這讓他時不時疑心自己的那點事已經露餡……老實說,武搏和謝小沛在一塊也有兩年了,無論從精神還是物理意義上,這都是一段足以讓愛情走到寡淡的時間。但沒了謝小沛,還會有王小沛、李小沛,所以,人物是次要的。現在主要的是,謝小沛想改變一下武搏價值觀裏的主次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