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裏麵有漏洞,他……”
“什麼事情都有漏洞。當時最大的漏洞在他自己身上,為了得到一份重要情報,他當時很可能已經暴露。”
我呆呆地發愣。故事的細節在我腦子裏飛快旋轉,一個可能被否定了,另一個可能又浮出水麵。
陳鬱暴露了。在武漢火車站的那一時刻,他正沉浸在焦急和緊張之中。一個個對策從大腦裏劃過,卻沒有一個可以確保他拿到那份情報。而就在弟弟陳鄭走下火車的時候,他的血液都似乎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了解情況的陳鄭,卻看著他,向他走來了。
陳鬱多麼希望弟弟沒有看到他,或者裝作不認識他啊。在他身後,特務們多疑的目光正盯著他,也盯住了弟弟。他愣住了,此刻大腦一片空白。
火車噴著蒸騰的水蒸氣,緩緩地駛出車站。陳鄭走了。他們隻說了幾句話,但這幾句話也足以讓特務警惕了。特務過來問他:“誰呀?”
“弟弟,上廣州,倒騰小買賣。”他從容回答,知道此刻不如實話實說。特務狐疑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來溜去,終於沒再問下去,但他自己知道,他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駐地,擺脫監視,他迅速把情況向上線報告,得到的指示卻是:把真實情況上報,以獲取信任,拖延時間,拿到那份重要情報。至於陳鄭,不必太多慮,敵人不一定能抓到他的。
陳鬱大驚。驚愕之後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可是,他也知道,這是唯一合適的選擇。特務已經懷疑到他,他的一切舉動都在監控之中。他和弟弟陳鄭的接觸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如果他主動向敵人揭發弟弟,他的安全可以有暫時的保證。是的,隻要是暫時,他就能設法弄到那份情報。此時此刻,情報是第一位的,黨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陳鬱沒有時間猶豫。他徑直走進上司的辦公室,說出了弟弟的來龍去脈。他說弟弟陳鄭當年從警察學校失蹤,就懷疑他是投奔了共產黨。他說這次偶遇雖沒來得及說什麼,但他懷疑弟弟是為共黨在執行什麼任務。他說得很平靜,還不時流露出一點兒傷感。他的這點兒傷感當然逃不過上司的眼睛,而上司順理成章地認為,有這點兒兄弟間的情誼,反而說明陳鬱說的屬實。陳鬱要求上司給自己處分,說自己一時心軟放過了弟弟,對不起黨國。上司說,你主動揭發此事,說明你還是黨國的精英。有人懷疑你是共黨分子,現在看,實在有點兒多心了。
上司的目光裏是一片溫情。但陳鬱警告自己,那溫情很可能是假的,是偽裝,是麻醉劑。上司是老特工了,多疑是他的本性。他向上司敬禮,紅著眼圈說:“士為知己者死,請您記住,您不會為有我這個下屬而覺得可恥。”上司拍他的肩膀,滿臉是笑:“知道知道。你好好休息。什麼事有我。”
陳鬱當然沒有休息。他利用爭取到的短暫時間,做著他應該做的事情。驚險的五天後,他失蹤了。再五天後,他悄然出現在紅區,身上帶著那份情報。再後來,他又從共產黨的地盤上消失,而另一個城市的警察局裏,從此多了一個神秘人物。有人說他是戴笠的特工,也有人懷疑他是共產黨。
但是,他從此再也沒有得到過弟弟的消息。他沒有權力打聽,他隻有把痛苦和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這種痛苦和思念把他改造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冷酷、強硬,少言寡語的人,一個離群索居、很少與人來往的人。他的黑墨鏡,他的高領風衣,還有他的男士香水,都使他和周圍的人有了一種冷漠的距離感。有人說,他像一把刀,永遠寒光凜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他的上級通知他,不公開身份,仍然在地下工作。他說:“可以。但要告訴我,我弟弟在哪兒。”上級調查後的結果是,陳鄭於執行任務返回途中失蹤,已被授予革命烈士稱號。他聽了,什麼也沒說,隻是一夜間,白了頭發……
白了頭發。這四個字像一枚重磅炸彈,在我的耳邊轟響。我呆望著那扇窗口的燈光,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湧上來,終於,我哭了。
18
沒有什麼可以再去探尋的了。
我在首都機場和父親分手。他說:“丫頭,你保重。”
我點點頭,緊緊抱住他,說:“您也保重。我愛你,老爸。”
天特別藍。飛機穿過雲層後陽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舒暢的感覺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當天下午,我敲開領導的房門,鄭重地敬禮,清脆地說:“報告,刑偵大隊重案隊偵查員鄭小婷,休假結束,歸隊!”
原刊責編 張小紅 本刊責編 付秀瑩
【作者簡介】 張策: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從警三十多年,也寫了三十多年的警察故事。已發表一定數量的長中短篇小說作品,以及若幹紀實文學作品。現任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合會秘書長,二級警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