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我就不應該姓鄭或是姓陳,我應該是姓肖。但是,姓氏又有什麼用呢,不管姓什麼,我都是我,我都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我充滿感動地回望著我的長輩們,回望他們經曆過的坎坷,回望命運,回望生活。
就在這回望中,我們家族的一切都清晰起來。
我和父親討論命運。他說,什麼叫命運,命運總是會改變的,改變就在一瞬間的拿捏。如果陳庭生中途停止去照顧那個女人,那麼後來的一切都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說,命運就是命運,命運是你陳庭生為什麼是陳庭生,你鄭謙為什麼是鄭謙,而你們都不是另外的什麼人。“我做了您的女兒,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命運無法選擇,凡是無法選擇的就是命運。”我嬉皮笑臉的,挽著他的胳膊,感覺到他的體溫。
“那你喜歡這種命運嗎?”他像真正的慈父那樣,拍拍我的手背。
17
我發現我的老父親正背著我在做什麼事情。
連續幾天,他都在我還沒有起床時就出門了,打他的電話,總說是在探望什麼老朋友,或是談工作。但我卻認為,他還在我們的家族故事中糾纏。現在,他比我還要沉湎於這些悲歡離合。
我猜,他是在尋找陳鬱。
這個已近百歲的老人是我們家最年長的壽星了,他也是我們家最應該受到尊重的人。但是,他當年和他的弟弟到底有過什麼樣的糾葛,在驚心動魄的曆史裏他扮演過什麼樣的角色,這些,都是我所希望知道的,也是我的父親希望知道的。
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家和這個老人沒有來往。也許是長期秘密工作養成的習慣,他獨自生活,深居簡出,不主動和任何人接觸。據我父親說,在“文化大革命”前,陳鬱老爺子偶爾會給我的爺爺鄭天明寫一封信,很簡短的信,往往隻有寥寥數語。鄭天明局長在去北京出差的時候,也曾探望過老人一次,但據說老人在沉默之後隻說了一句話:“不要再來看我,你好好工作就是了。”從此,他們就沒了聯係。
這是個何等神秘的老人啊!
晚上,我繃著臉,把風塵仆仆的鄭謙同誌堵在樓道裏。他看看我,胖臉上浮起勉強的笑容,說:“聽說你把韓主任給灌醉了?他可是市政府的老接待了,酒量不小。”
我哼一聲:“徒有虛名。”
“你呀,”他照例寬容地微笑,“就是太不像女孩兒了。”
“爸!”我大叫,把樓道裏經過的人嚇一跳,“我說了很多次了,您不要什麼事都瞞著我!”
他定定地看著我。我發現,他的眼睛通紅,仿佛很勞累的樣子。他看著我,很久,低聲說:“好吧,如果你現在不累,你跟我來吧。”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沒想到,我這樣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不用說,我知道我要隨他去哪裏,去見誰。我們急匆匆地在夜幕中走出駐京辦的小樓,攔了一輛出租車。父親說了一個陌生的地名,司機猶豫著不想去,我掏出兩張百元鈔票扔給他:“急事,你必須去。”司機不再吭聲,啟動了車子。父親在黑暗中歎息一聲。
一路上,我們誰也不說話。
當我們在北京西郊某處停下來的時候,我看到兩幢樓房掩映在茂密的樹叢後麵。沒有多少燈光,周圍一切寂靜而神秘。出租車疾駛而去,剩下的就是我們父女不平靜的眼睛和內心。
他指指樓房說:“五樓,左數……第三個窗子,亮著燈的那個就是他的家。”
我急不可待地邁開腳步,卻被他一把拉住:“別上去了,他老了,經不住折騰了,讓他休息吧。”
“您來過了?”我問。他點頭。“您為什麼又不叫我?”我憤怒地問他。
他淡淡地苦笑:“他不喜歡。我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敲開他的門的。他說,他隻希望就這樣離開人世,不再有人打擾。”
我望著那扇窗,望著那扇窗裏的燈影。
父親在輕輕歎氣,他轉身要走。我突然說:“不對。他一定和您說了什麼。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一定不想把一切秘密都帶進墳墓。他一定說了,說了很多事。”我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字咬得很清楚,“他一定說了,當年是不是他出賣了陳鄭?”
父親站住,沒有回頭:“那是革命需要。”
我的心怦怦地跳:“不可能。”
“在那個年代,沒有不可能。在那個時候,黨的利益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