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篇小說 命運之魅(張策)(6)(2 / 3)

我不等他說話就咆哮起來:“您不能這樣對我不信任!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個成年人,我有自己的思想!”

我的憤怒當然在鄭謙同誌的意料之中,他在不接電話之後早把對策想好了,現在他是以逸待勞。他冷靜地聽我嚷,聽我哭。我實在是不爭氣,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然後,他平靜地說:“我當然也想弄清很多事情,其實很多事我也不清楚。”

“那您必須叫上我!”我負氣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是不想叫你。但是,我們這個職業,殘酷的東西太多,尤其是過去……你能承受嗎?”

我無語。我當然知道警察這個職業的殘酷。可我也不服氣,我覺得父親總是小瞧我,他不知道,在我的大腦中,我設想到了多少殘酷的事情。

就像警察學校女教官雲然的慘死。我曾經試圖在網絡上查找到雲然的情況,但幾乎沒有。這也並不奇怪。在漫長的革命過程中,有多少壯烈犧牲卻青史無名的英雄呢?我在這裏用了“幾乎”這個詞,說明我還勉強查到了一點兒東西,隻不過太少太不完整。我隻知道雲然是某個湖南大戶人家的小姐,原本姓姚。如果不投身革命,姚小姐的一生注定衣食無憂。然而她革命了。她從日本留學回來就加入了共產黨,她是如何入黨的,她是如何走上和自己的父輩截然相反的道路的?已經無可考證。就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為什麼成了警察學校的教官,也已經是千古之謎。

下大雨的那天她當然是反抗了的。從警察、憲兵一衝進門來,她就知道最後的日子來臨了,她立刻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她躲在房子裏,一邊銷毀著文件,一邊鎮靜地開槍射擊,把衝在最前邊的家夥打倒。但她顯然是寡不敵眾的,於是她便在敵人踹開房門的一刹那向自己的太陽穴開了最後一槍。

我曾經在許多文章裏讀到過敵人的殘暴和野蠻。這種殘暴與野蠻已經漸漸淹沒在曆史裏,和我們今天這個文明社會漸行漸遠。但是,暴行畢竟發生過。即使不翻開厚重的書頁,血染的字跡仍然滲透在字裏行間,讓人們驚悚。那一天,淋得像落湯雞似的警察和憲兵們,在背靠房柱挺身坐著的女共產黨員麵前,愣愣地站了半天。他們一定有一種失落感,因為他們沒有抓住活的,卻不得不麵對著一具高傲的屍體。他們惱火了,他們肆無忌憚地開始了他們的獸行。他們剝去了她的衣服,他們侮辱她,最後,他們砍下了她的頭顱,提著走出罪惡的現場,向呆立在操場上的警察學生們展示。

她的麵容始終安詳、美麗,因為她知道自己其實是勝利了。她坦然地麵對著自己的學生,用最後的微笑再一次向他們宣傳了自己的信仰。

這是怎樣的殘酷?

我知道陳鬱的手在那一刻死死鉗住了弟弟陳鄭的臂膀。陳鄭是完全靠了哥哥的力量在那一刻挺過來的。而我也猜測,就在那個時候,陳鬱的信仰也一定轟然倒塌了,他開始痛苦地審視自己的良心。

因此,後來那個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優秀學生已經是假象了,他已經和他要維護的政權開始離心離德。他支持並掩護了弟弟的逃走,在弟弟走的那一刻,他也一定說了一些話。他會說,你去吧,而我不能走,因為我是長子,我要養家。我娘沒有了,二娘就是我親娘,我替你養活她吧。

後來,他做到了。而且,他也終於走上了和弟弟一樣的道路,他成了一個優秀的潛伏者,一個堅定的共產黨人。

但是,他和弟弟陳鄭的重逢是怎麼回事呢?我的老父親來到北京,也是為了破解這個謎嗎?

我徘徊在天安門廣場。太陽漸漸地向天邊移去,卻越發地火熱起來,把天際染成緋紅。人們慢慢地聚攏,大家在嚴肅地等待降旗的儀式。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拍我的肩。我回頭,鄭謙同誌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15

“我是一個很呆板的人。”

父親用這樣一句話開始了他的述說。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坐在後海的一個飯館裏。窗外就是後海的水麵,沿岸的燈影在波紋中跳動,北京最寧靜也最美麗的景色在我們眼前鋪陳開來。

“您胡說。”我用紅燒肉塞滿我的嘴,含混不清地反駁他,“您是公安局局長和文工團團員的兒子,從遺傳基因角度說您也不會是個呆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