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中篇小說 命運之魅(張策)(5)(3 / 3)

很湊巧,他碰到了教官雲然,一個中共地下黨員。他們一拍即合。

要特別指出的是,雲然是警察學校裏絕無僅有的女性教官,這注定了她是個有故事的甚至是有傳奇的人。但她是那種親和力很強的女子。雖然身著筆挺的警服,但臉上總有和藹的笑容和親切的目光,和學生們的母親或姐姐無異。她仿佛從來不用威嚴管理人,而隻用她渾身散發出的一團和氣影響她的學生。她身上似乎包裹著一層溫潤的光澤,走到哪兒都光彩照人,但又不令人目眩,隻使人感到親近。陳鄭很快就成了她宿舍裏的常客。而陳鬱,隻是因為不想讓人覺得他隻會跟著弟弟跑,才和這位女教官疏遠,隻在夢裏呢喃。

陳鄭在雲然那裏讀到了《共產黨宣言》,讀到了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等人的著作。他在這兒看到的書都用其他的假封麵做了偽裝,而翻開來就讓他耳熱心跳,熱血沸騰。他也曾想讓哥哥分享他的激動,但陳鬱卻義正詞嚴地說:“我警告你,我是會告發你的!”陳鄭隻好說:“你這個人就是榆木疙瘩不開竅,我和你沒的可說。”

陳鬱沒有告發弟弟。但是,雲然卻暴露了。

警察和憲兵來抓捕雲然那天大雨滂沱,而學員們仍然在操場上訓練。後來有人猜測,這樣的安排是校方故意的,主要是怕雲然的同黨鬧事,也有警示眾人的意思。氣勢洶洶的警察和憲兵們在雨中蜂擁而至,他們的皮靴在水窪裏跺起四濺的水花,營造著一種氣氛。淋得透濕的學員們愣住了。陳鄭在隊列中攥緊了拳頭,他有預感,他知道雲然老師這幾天正準備轉移。但是現在看來她走不成了。

大雨像箭似的密集地射向大地,每一粒雨滴都是箭頭,釘在人身上鑽心地疼痛。雨模糊了人們的視線,陳鄭看不清不遠處教師宿舍的情景,隻聽見嘈雜的各種聲音在雨中不斷傳來,被傾瀉的雨不時地放大或縮小。呐喊,奔跑,敲打……陳鄭忍不住了,他咬緊牙關,要衝出隊列。但他剛一邁腿,胳膊就被抓住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哥哥抓住了他。哥哥的手像是鐵鉗,死死鉗住了他的衝動。陳鬱的眼睛也在雨幕中向弟弟射出了警告。陳鄭想掙脫,但不行。陳鬱的手和眼睛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勁道,使得陳鄭也感到了吃驚。就在這時,傳來了驚心動魄的槍響,接著,就是死一般的沉寂了。

第二天,陳鄭跑了。

向校方報告陳鄭逃跑的是滿臉是血的陳鬱。他說他曾阻止弟弟,但被他狠揍了一頓。

誰知道陳鄭的跑和陳鬱的被揍是不是一場戲呢?今天的我回望當年的狂風暴雨,心裏真的希望那是他們珠聯璧合的演出,而不是政治上的分道揚鑣。

但是,沒有證據證明陳鬱在離開警校之前已經和共產黨有接觸,我知道的隻是他後來是個優秀的國民黨警校畢業生。他有堅定的信仰,有強健的體魄,也有優異的學習成績。他和當年諸多年輕人一樣,懷揣報國之誌,走上了他們的工作崗位,為國民黨政權賣命。從陳鄭逃跑之日起,陳鬱沒有再和弟弟見麵,直到他們在武漢火車站的重逢。

但是,雲然的被害,就沒有在陳鬱的心田深處種下什麼種子嗎?在若幹年之後,他畢竟走上了弟弟走過的道路。

13

我的母校在離武漢並不遙遠的一座城市。可我在上學的時候竟一次也沒來過武漢。我其實是個好動的人,在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四處亂跑,我甚至在三九天去過黑龍江的漠河,把自己凍得像根冰棍兒。可是,我卻沒有到過武漢。似乎是陰差陽錯,我總和武漢擦肩而過,武漢對於我來說隻是一個符號,並沒有實際內容。直到今天,我才和武漢重逢,我才和我的家族真正地在這裏麵對麵相遇。現在想想,我的親人們,我的奶奶,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似乎都有意或無意地向我隱瞞了什麼。他們在我麵前大多時候語焉不詳。直到今天,他們那些破碎的隻言片語才在我的記憶裏連綴了起來。武漢也一下子在我的生活中成為最重要的地方。

我把這些感受告訴老校長,我問他我的親人們為什麼向我隱瞞了這麼多東西。其實這些東西應該是我們家的驕傲。老校長眨了半天眼睛,他的大嘴巴半張半合的,仿佛許多話在他的喉嚨口湧動著,但就是說不出來。最後,他說:“鄭小婷,你還是年輕。”

我不服氣地說:“這和年輕不年輕沒關係。”

他鄭重地回答我:“有關係。你沒有像你爺爺一樣被時代迫害,也沒有像你奶奶一樣永遠活在思念裏,更沒有像你爸爸,你爺爺的死是對他永遠的折磨。”

我沒話說。我不能不承認他說得對,但我又本能地不想承認他說得對。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想法。

我決定告別武漢。盡管我並沒有在武漢走一走看一看。但我知道這不著急,我還會回來的。而現在,我被我的家族吸引著,他們的故事不斷地在我心上增添著重量。

我又回到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