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中篇小說 命運之魅(張策)(5)(2 / 3)

我的爺爺就不高興地喝斥道:“你個資產階級小姐懂什麼!這是榮譽,這榮譽不是那張獎狀能說明的!”

再後來,他當然無奈地學會了安慰,安慰別人也安慰自己,當然主要是安慰自己。他告訴自己,這個案子確實破了,這個案子破得很漂亮,這個案子的指揮員是誰?是我。在我抽屜裏的獎章和獎狀是真的,搜繳的特務電台是真的。一切都不是虛幻,我們為保衛這個城市做了我們應該做的。

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心裏就會隱隱約約地有一種預感,早晚有一天,他會再見到那個男人,那個同誌,那個身上有強烈香水味兒的家夥。

這一天到來得並不晚。幾年後一個夏季的雨夜,鄭局長正在辦公室裏打電話指揮他的民警們到管轄區去檢查居民房屋漏雨情況,一個男人悄悄地走進了他的門。他放下電話,剛要問誰讓你進來的,話就在嘴邊哽住了。男人放下滴著水的雨傘,向他綻放開了笑容。他立刻就知道了,是他。

燈光下,他終於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已經不年輕了。皺紋在他的臉上縱橫著,很深,像一道道溝壑,盛滿了滄桑和堅毅。頭發是花白的,黑與白的混合在燈光下形成了暗淡的灰。他沒穿那件風衣,一套半舊的中山裝包裹著他一看就很強壯的身軀。他的笑容是那種需要你辨別後才能斷定是笑容的表情,粗看之下你會以為那是發狠時的猙獰。這種辨別需要從眼睛入手,因為隻有他的眸子裏才有一絲暖意。

還有香水味兒,但已經很淡了,淡到隻有對這個味道刻骨銘心的鄭天明同誌才能聞到。

兩個人對視,似乎是兩座山的對峙。終於,那個人先開口了:“我要調動工作了。”

鄭天明的嘴動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但那個人卻似乎讀出了他的意思,說出兩個神聖的字:“北京。”

“為什麼要來看我?”鄭天明終於說出話了,聲音有些嘶啞。

“因為……”那個人竟然令人驚奇地笑出了聲音,“從今天起,我可以走出黑暗了。”

鄭天明從他的笑容和眼神裏都看到了一種親切。仿佛是親人對親人的那種親切。那個人的眼睛一直在鄭局長身上:“我們可以以同誌相稱了。”他似乎有些留戀,回顧,“可是我真的應該走了……你還年輕,好好幹。”

他轉過身去。轉身的一刹那鄭天明好像看見他臉上有什麼閃了一下。他沒有再回頭,毫不猶豫地向門口走了。鄭天明愣了一下,忙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在門外的雨聲中,他隻聽清了兩個字:“陳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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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故事部分來自鄭謙同誌後來的講述,但更多是我的加工和補充。我的想象讓這段故事生動起來,然後反過來讓我自己感動。

我相信陳鬱投向鄭天明的目光是親切的,因為那是他的侄子,是他的親人。我也相信他的目光裏在親切的後麵一定還有痛苦,失去弟弟的痛苦。這痛苦在他心裏壓抑太久,而在相貌上和陳鄭酷似的鄭天明,無疑從記憶中勾出了痛苦的絲絲縷縷。

但是,他的目光裏有愧疚嗎?

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這個問題思維就會混亂起來。關於我的家族,目前在我心裏最大的症結就是,陳鬱是否出賣了他的弟弟陳鄭?

這是一對怎樣的兄弟呢?

據說,陳庭生死後,他的兩位太太相依為命,撫育著失去父親的這對兄弟。但是,大太太後來因病去世,陳鬱在某種意義上說便成了孤兒。他唯一的親人,就是他的弟弟和他的二娘了。

後來,他們兩兄弟在父親老同事的推薦下,一起上了警察學校。推薦他們的人就是那個退隱山林的老警察,老校長告訴我,他叫範鬆章。

範老先生一直身居深山心在朝廷。他的憤然辭職據說是因為他在一次升遷競爭中輸給了上司的小舅子。他回了家鄉,當了農民,但他和他的老同事們一直有聯係。那是一種充滿了無奈的聯係。失望,沮喪,苦悶,還有不時地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刺激起來的些許興奮和興奮過後的再一次失望,都在他們彼此的信函中流露著。老先生一直關心著友人的兒子們,這種關心和他的心情有關,他希望他們有出息,希望他們出人頭地。他自己的孩子天性愚笨,又生長在深山裏,隻能永遠當農民了,這對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老先生親自出山把陳鬱、陳鄭送到警校。他牽著兩人的手,感覺身邊是兩棵繁茂而生機勃勃的樹,心裏便有了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觸。他叮囑他們要好好學習,將來要報效國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不要怕吃苦,要下得了力氣。”他反複地說,更像是自語,喃喃地囑咐著自己的心。陳鬱老老實實地聽著,陳鄭卻在嘴角掛出一絲冷笑。那時的他已經在中學裏接觸到一種新的文化了,他對當時的政局深惡痛絕。

他們就這樣上了警校。一半是自願,一半是被逼迫著。他們倒都是吃得了苦的,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上學的花費來之不易,他們要對得起他們的長輩。他們也年輕,年輕就有活力,就精力充沛。而且,在他們之間,也有一種從來沒有說出口的競爭意識,他們從小就彼此不服輸,總是暗中較勁。但是,陳鬱隻是一板一眼地下苦工夫,而陳鄭,卻在訓練的同時追逐著任何一點兒新的氣息。他總是不滿足,總是蠢蠢欲動,像一隻驚蟄後的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