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中篇小說 命運之魅(張策)(3)(3 / 3)

陳鬱把目光挪開,低聲說:“看在父親的份兒上,你走吧。”

陳鄭卻走到他麵前,咬住了他的耳朵:“別提父親,在他心裏,隻有你。”

陳鬱的臉紅了,顯示出他已經怒火中燒:“那是因為你……”

“好了好了,我們別吵了。”陳鄭靈活的目光已經瞥見乘客們在陸續上車了,日本人也正向車門走去。而站台工作人員正夾著小旗向車頭走,車是要開了。他知道自己必須要脫身,他不能讓這個蠢家夥纏住。於是他不管陳鬱如何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管怎麼說,我始終當你是哥哥的。”

陳鬱好像被弟弟的話說得心頭一顫,低下了他的頭,然後,推開了弟弟的手:“走吧,別等我改變主意。”

陳鄭鬆開手。不知為什麼,心裏卻一疼。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其實是愛哥哥的。這家夥盡管隻比自己大兩個月,卻始終是哥哥。

在跳上車門的一刹那,他說:“哥,你保重。”

而他並不確定陳鬱是否聽見了他的話,因為他看見那個厚實的中山裝背影已經急匆匆地走了。

8

陳鄭犧牲於這次任務完成後的返途中。我爸爸媽媽對於他們爺爺的犧牲已經記不清細節。或者說,他們從來就不知道細節。他們隻知道,他跟著那日本人到了香港,接到上級指示結束了跟蹤。日本人出了境,他向指定聯絡點報了到,彙報了情況,然後北上,返回根據地。但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在武漢車站下了火車,久久地在站台上徘徊。我當然知道這已經不是當年的車站,但我仍然好像看見兩個年輕人在站台上對視著。一個穿著中山裝,一個穿著紡綢褲褂。一個滿臉怒氣,而另一個有點兒嬉皮笑臉。他們是兄弟,他們還是敵人。我隔著曆史的霧氣注視著他們,有一種不真實,也有一種蒼涼。

也許他們注定就是敵人。因為他們同父異母,因為他們性格迥異,因為他們的母親之間有太大的差別和太大的仇恨。盡管我聽說兩個女人後來相依為命,但兩個孩子的敵意在童年早已鑄成。我甚至想,在警官學校他們之所以分道揚鑣,不一定僅僅是信仰的不同,也許,他們的彼此怨恨,在兩個陣營的爭鬥中,盡管渺小,但也是一條線索。

我走出車站。熟悉而又陌生的武漢在我麵前鋪展開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酸酸的。我打開手機,給一個我刻骨銘心的號碼撥了個電話。耳機裏是不斷的忙音,我低聲說:“媽,我回家了。”

媽媽去世之後,我固執地沒有刪去她的號碼。每逢在我生活中有了重大的事情,我都會給她的靈魂撥打電話。我在冥冥之中渴求著她的回答,可她隻是沉默。

老家夥竟然沒來接我。我一邊恨恨地咒罵,一邊叫了一輛出租車到賓館去。按照我的習慣,我已經提前在一家快捷酒店訂了房間。

在坐進出租車的時候,我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陳鄭的犧牲,是不是和陳鬱有關呢?

這個念頭的出現,像是雷擊般地讓我哆嗦了一下。正邁進出租車的腿一下子停住,我就那麼一腳車上一腳車下地發起呆來。司機聽不見關門的動靜,回頭,不耐煩地問道:“小姐,走不走啊?”

我瞪他一眼,上車。出租車噌地躥出去,而我的思緒也一下子紛亂起來。

不是不可能的。陳鄭和陳鬱在武漢車站的相逢不是我的杜撰,而是事實。當年為了搞清陳鄭的犧牲經過,組織上和家屬都下了很大工夫。在當時香港地下黨組織傳回的秘密報告中,陳鄭確實彙報說他在武漢碰到了國民黨警察陳鬱。

我從老校長的敘述裏拚湊出了陳鄭和陳鬱的邂逅。我看到了兩兄弟的虎視眈眈,也看到了從兩兄弟的目光裏流露出來的仇恨和親情。當然,過去的我是不懂這一切的,而現在我才多少明白了那是許多複雜而又痛苦的感覺交織在了一起。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人說到對兄弟相遇的後果有什麼懷疑,但現在,坐在出租車上的我卻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聽著讓司機不時大笑而我絲毫不懂的方言廣播,突然覺得自己仿佛穿越了時空。

我回到了七十多年前的武漢車站。我看見陳鬱還在那裏站著,而他的目光陰鬱,額頭上青筋暴露。他的手攥成了拳頭,緊緊地攥著。在他的視線裏,火車正緩緩地駛出車站,濃濃的白煙彌漫開來,把一切都包裹了。

陳鄭走了,就這樣從他麵前走了。大搖大擺地,目空一切地,甚至對他有些輕蔑地,走了。

陳鬱想到了什麼?想到了五歲那年,陳鄭第一次走進家門時的情景?那天母親沉著臉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而傭人們在屋簷下竊竊私語。接著,他便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那孩子進屋來也看自己,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的臉。他依稀在那孩子身上看出些和自己的相像。隻不過那小子比自己瘦,比自己顯得機靈而詭詐。然後,他又看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的香氣撲麵而來,跟著來的是女人的手,撫摸著他的頭。他躲開了,女人就笑起來,笑得誇張而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