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中篇小說 命運之魅(張策)(3)(2 / 3)

他們總是這樣。父親像母親,而母親像父親。

也許正是這種錯位,讓我成了一個倔強而桀驁不馴的丫頭。我找不到男朋友,從理論上說是一種必然。我的領導就曾經說過我:“丫頭,你要改一改脾氣,不然,你那花容月貌都浪費了。”我記得我當時的回答是:“滾蛋。”

翻一個身,仰麵抬腳踢一踢上鋪。上鋪的老爺子探出腦袋,詢問的眼睛從花鏡上沿兒盯著我。我馬上醒悟過來,忙道歉說:“對不起,忘了您老在上邊了。”老爺子憤怒地哼一聲,縮回頭去。

當年陳庭生領回那個私生子和他的母親時,他的老父親也會這樣哼一聲表示不滿嗎?

陳庭生往上的祖輩,現在已經不可考。而陳庭生往下,倒是基本脈絡分明。據老校長告訴我,陳鬱和陳鄭後來都當了警察,但是,他們最終走了相悖的道路。他們於1931年時一起考入警官學校,陳鬱後來一帆風順地當上了國民黨警察,而且官運亨通,甚至傳說入了“軍統”。陳鄭卻在入學一年後退學,失蹤了一段時間之後出現在共產黨某省省委政治保衛局的幹部名單上。

這對兄弟的分道揚鑣很讓我感興趣。在他們那個警官學校裏,一定有著我們不知道的風雲變幻。

7

陳鄭從那個一臉狐疑的警察手裏拿過自己的證件和車票,微笑著,推了一下頭上的禮帽,上了火車。他從眼睛的餘光裏可以看到那家夥仍然在盯著他。他囑咐自己,要沉住氣。他慢條斯理地沿著車廂走,仿佛在尋找座位。那警察在站台上也開始走,和他同速,同時眼睛還是盯著他。車上人很多,有一股髒臭的味道。以陳鄭現在的身份,他隻能坐這種下等車廂,不然會引起懷疑。穿過兩個車廂,他在一個農民和一頭豬之間找到位置,坐下,回頭,見那忠於職守的警察還站在站台上。

陳鄭突然就想到哥哥陳鬱了。那個傻小子,八成這會兒也在哪兒值勤呢,也像眼前這個家夥一樣,狗似的聳著鼻子。他暗自撇一下嘴。他了解哥哥,也看不起哥哥。哥哥對國民黨的忠誠是他最反感的。車動了,他舒了一口氣,伸腿踢開在他腳上亂聞的豬。旁邊的農民憤怒地瞪他一眼。他笑笑,掏出旱煙遞給農民。農民的臉立刻變得和顏悅色,熱情地問大兄弟這是去幹什麼。

火車喘著粗氣爬行,滿車廂都彌漫著旱煙的辛辣和從來不刷牙的口臭。陳鄭掐算著時間,知道自己應該行動了。他是個精明的人,他的每一次行動都會事先做出完整而周密的計劃,絕不允許出現漏洞。因此,他雖年輕,卻常常是擔當重任的人選。現在,他委婉地拒絕了農民拿出的燒酒,把隨身的包袱放在座位上,借口上廁所往車頭方向擠去。他知道,在那邊,掛有一節高級車廂。而在那節車廂裏,有他的目標。

他在臭氣熏天的廁所裏迅速地換了衣服。在他的方案中,包袱放在座位上是掩人耳目的,而要換的衣服藏在腰間的褡包裏。轉瞬之間,從廁所裏出來的他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因此,他其實並不害怕站台上多疑的警察。他雖年輕,但早已出生入死,他認為自己知道每一顆子彈行走的路線。

於是,廁所裏走出了一個幹幹淨淨的商號夥計。頭頂瓜皮小帽,身上是紡綢的褲褂,眉目清秀,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很俏皮的樣子。他向車頭方向走去,邊走邊熟練地點上了一支煙。他在二等車廂裏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坐下,抬眼看看,在他麵前,就是頭等車廂的門了。

那裏,坐著一個日本人。那是陳鄭這輩子見到過的僅有的幾個日本人之一。在兩年後爆發的抗日戰爭中,中國人還會見到更多的日本人,也會殺掉很多日本鬼子。但那是後話。在此刻,這個日本人給了陳鄭很新鮮的印象,他最奇怪的是日本人的腰為什麼是直的,鞠躬的時候像是一把折尺。

他奉命跟蹤這個日本人。不需要做什麼,隻是跟蹤,日本人到哪兒他就得到哪兒。他當然不太了解當時的大形勢,不大清楚中日之間的齟齬。而這個時候,日本間諜在中國大地上已經多如牛毛,國共兩黨雖然爭鬥著,但都對日本人存著戒心。陳鄭接受的任務是掌握這個日本人在中國大地上的一舉一動,直到這個家夥出境。

他已經跟了他三個月了。從山東到北平,現在正沿京浦線南下。車窗外的綠色越來越濃鬱了。過武漢的時候,他下車在站台上活動了一下,感覺到似乎有一種水氣在空中彌漫,卻絲毫沒有回到家鄉的欣喜。這是因為他其實從來沒有回過家鄉,家鄉在他母親的嘴裏從來是個傷心的地方。還有,他的注意力全在日本人身上。這會兒那家夥正筆直地站在站台上,麵無表情地聽翻譯指手畫腳。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哥哥。

陳鬱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他,和日本人一樣麵無表情。

躲不過去了。陳鄭綻開笑容,大搖大擺地向哥哥走去。“這麼巧啊!”他輕鬆地說,“你這是去哪兒啊?”他看見陳鬱的手伸向了腰間,於是他也故意地背過一隻手去,仿佛在後背摸什麼。四目相對。陳鬱的手放下了,陳鄭也把背後的手拿出來,伸向哥哥,“握個手總可以吧,我沒有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