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在改變曆史的大革命中連一個插曲都算不上的。可是這樣的故事在平凡人的世界裏卻隨時隨地都會發生。在陳庭生把女人送回家之後發生了什麼,我不能杜撰。但我知道,和滿街革命激情一起振奮的,當然也有個人的細微情感。我想陳庭生當時是不會在女人家逗留的,但當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心思也必定在轉彎處跌了一個跟頭。莫名的一種惆悵,也就在煙雨中彌漫了。
我想那女人是有心計的。在陳庭生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她一定是想辦法拐彎抹角地問出陳庭生的地址和所屬的警局。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靠不住了,他拖著他的長辮子逃跑時根本就沒有想到她,那麼希望他能回來找她就是癡心妄想。今後,要靠她自己了。而就在這時,蒼天把一個胳膊上纏著白毛巾的警察送到她麵前,這之中的奧秘她難道還悟不出嗎?
總之,後來一切都發生了。
但幸福總是那麼短暫。1920年,陳庭生出任某縣警察局長。這是他生命的輝煌頂點,也是他噩夢的開始。上任的第十二天,一股暴民衝進縣城,陳局長聞訊走出警局想看個究竟,卻被一槍打死在了警局門口的台階上。
還有另外一種說法。那天是五月端午。陳庭生和他的兩位夫人還有兩個兒子正在他們的新家裏吃粽子飲雄黃酒。他們的門上插了艾草,孩子的腦門兒上也用雄黃酒畫了王字。總之,那是一個歡樂的夜晚。而就在這時,土匪闖了進來。
在我看來,土匪和暴民是有區別的。前者是不折不扣的匪類,他們一定是看到陳家的新房子而動了貪心的。其實房子是從一個鄉紳那兒借的,陳庭生剛剛上任,他還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蓋自己的房子。而暴民,應該是指那些被天災人禍逼得沒了辦法的良民。他們的目的是吃飽肚子,他們原則上不想殺人。因此,我認為那天衝進陳家的,應該是土匪。
但是,我很快又否定了我自己。
因為在我淺薄的曆史知識裏,我認為土匪不會放過陳庭生局長的兩位夫人,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如夫人。他們都是些沒有道德和品性的家夥,女人對於他們來說就是獵物,就是必然要被玩弄蹂躪的玩意兒。落到土匪手裏,我覺得她們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而現實中,兩位夫人安然無恙。有充分的證據告訴我,她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而且在男人死後真正成了親如姐妹的一家人。
那麼衝進陳家的就是暴民了。
我在百度上查閱了陳庭生在任的那個縣1919年至1920年的農業生產情況。感謝網絡,它詳盡地告訴了我一切。那一切是驚心動魄的。
“是年,大旱……餓殍遍野,五穀絕收,天下大亂……有餓斃者,屍骨未寒,腿肉已無,森森白骨,觸目不忍睹也……疑為災民所食……”
如此慘狀,在中國曆史的字裏行間屢屢出現。而我最注意的,是“天下大亂”四字,這說明當時是有暴民的,而且暴民們已經在作亂,在造反,在殺人。倒黴的陳庭生就在這樣的險象環生中走馬上任,而且立刻送了性命。
難道上任之前他不知道那個縣的情況嗎?
不可能。那年月雖然通信不發達,但那場大災是彌漫了湖北乃至整個中原大地的,即使在武漢街頭,也看得到成群的災民。東湖的水麵上,也常常有因絕望而投水自盡的浮屍。陳庭生可以不去上任的。我的老校長告訴我,在當時的記載中,是有人抗拒命令而另尋生計的。陳庭生的一位同僚就辭官不做回了農村的老家,耕讀為業了。身為武漢本地人的陳庭生,完全可以拒絕任命。那個混亂的年代,官場的沉浮比逛妓院還要隨便的。
陳庭生卻因此而麵對了暴民的槍口。那支槍一定也是從像他一樣的軍警手裏繳獲而來的,是他熟悉的漢陽造。他看見持槍的人其實還是個孩子,半大的孩子。孩子的眼睛裏是仇恨,好像也有一點兒恐懼。孩子的嘴角邊有一粒痣,不知道為什麼這粒痣使孩子更像孩子。他想說點兒什麼,想說你不要玩槍,太危險。想說我可以給你們糧食,我來這兒就是要幫助大家的,明天就要開倉放糧了。可是,他隻說出了一個“你……”下麵的話沒有能說出來。因為已經緊張到極點的孩子見他的嘴一動,就開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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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正是警察這個身份,導致了陳庭生的死。據老校長講,陳庭生那個辭職的同事,就一直活到了新中國的誕生。盡管一生生活潦倒貧困,可是善終。
人的命運就是如此。福禍相依,變化莫測,一切在人來說,是說不清的。
我在電腦屏幕前感歎著這一切。我把雙腳放在椅子上,抱著自己瘦小的雙膝。我的下巴抵在膝蓋上,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似的蜷縮成一團。在血腥的曆史麵前,我感覺寒冷,我覺得似乎這樣才有安全感。因此,當副市長鄭謙走進我的房間時,我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