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娘可不是無中生有。鄉下那些遊手好閑的二流子,現在是越來越膽大了,不僅偷雞偷鴨偷菜賣,還偷人賣。偷雞偷鴨多辛苦?要在人家的門外候半夜,等到老的小的都睡安穩了,才能下手。若趕巧碰上夜裏起來解手的,或者雞鳴了鴨嘎了,那就倒黴遭殃。鄉下人暗夜裏打賊,都是往死裏打的;偷菜挨打的風險倒是小些,可它累呀,要一個人背個麻袋到菜園子裏去摘半夜豆角,或是辣椒,而且還賣不了幾個錢!相比起來,偷人更掙錢也更省事,一個男孩聽說能賣兩千塊。隔壁村幾年前就有一個半歲的男孩被偷了,他娘把他的搖籮放在院子裏,自己卻下地給老公送飯送水去了,也就是半個時辰的工夫,回來搖籮裏的兒子就沒有了。開始還以為是哪個鄰居抱去玩了,也不急著找,鄉下從前也沒有發生過丟人的事呀?可等到天快黑了,還沒有人送兒子回來,女人這才慌了。後來周圍村莊又有兩個男孩丟了,這可嚇苦了鄉下人,在鄉下什麼能比傳宗接代的男孩子金貴呢?各家各戶都看緊了自家的男孩。二流子的地位一下子倒高了起來,人們對他們又提防又害怕,表現出來就是很尊重的樣子。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得罪好人怕什麼呢?他也不會去挖你家的祖墳,而得罪一個小偷他說不定就能讓你斷子絕孫哪!
長生娘說要幫艾葉看孩子,這其實是句生是非的話。綾羅真要在這上麵做文章,也能弄得長生娘不安生。可綾羅不是無事生非的人,再說,長生爹娘從艾葉那邊進出,也正合綾羅的意,獨門獨院地住著,自在。隔牆砌好的當天,綾羅就用她的新鍋炒了幾斤芝麻黃豆,分給她西邊的鄰居們吃,這是這地方的風俗,芝麻和黃豆在鄉下都是吉祥物,都是用來為今後單過的小日子討個彩頭。綾羅的手藝好,芝麻黃豆炒得又脆又香。一家送一青花瓷碗,大氣得很。而分了家的艾葉呢,日子就過得比綾羅仔細,芝麻貴,就用凍糯米替,一家送一小碟,好歹都是那個意思。
長生在家待了半個月,比長福晚走了一個禮拜。長生本來打算和哥哥一起走的,可綾羅不讓。獨守空房三個多月了,好不容易一石頭把長生從上海砸了回來,哪能說走就讓走呢?綾羅是一朵盛開的梔子花,要長生一瓣一瓣地把它撕下來,再一瓣一瓣地揉碎了;綾羅是一個長裂了的石榴,要長生一粒一粒地把它細嚼慢咽。長生哪裏又舍得走呢?上海的日子又辛苦又卑賤,為了那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錢,他們像一群異鄉的狗一樣在城裏活著。也隻有在家裏,老婆還把他當寶一樣地緊抱著,不撒手。綾羅在長生的耳邊說,你可別在上海那個花花地方給我弄個花花女人回來。綾羅可不認為自己是杞人憂天,因為餘韭花對她說過沈得財的事。沈得財在浙江拉黃包車,拉著拉著,拉著了一個浙江的寡婦,兩人姘上了。本來這事,千裏迢迢的,秘密得很。再說,沈得財和往年一樣,臘月回家,也帶了錢回來,錢雖說比原來少一些,可沈得財說,現在外麵有錢的人都打的,黃包車的生意難做了。他老婆粉荷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可精明的粉荷還是發覺了。粉荷對好朋友餘韭花說,往年回家,他急得什麼似的。總是房門都還沒關好,他就要親嘴了,回家一個月,就像餓死鬼投胎一樣,總是要不夠。可那年呢?他倒先去打麻將,打到半夜才回來,不是外麵有女人,他忍得住?但粉荷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不直接追問老公——男男女女這檔子事兒,哪個會輕易坦白呢?所以粉荷悄悄地去了隔壁村,沈得財在隔壁村有個朋友,那人也在浙江拉黃包車。朋友開始自然是包庇的,但粉荷會詐,又帶去了一包香煙糖——香煙糖在當地是很貴重的點心,裏麵有芝麻,還有桂花,朋友扛不住了,隻得把沈得財和那個浙江女人的事抖擻了出來。這樣一來,沈得財的浙江就去不成了,粉荷又讓他做了朝出暮歸的田舍郎。餘韭花說,綾羅,你也要小心哪,你家的長生和沈得財一樣,都是粉麵小生,到時別讓上海的小寡婦弄到她床上去了。綾羅說,呸,你家大頭才上人家寡婦的床呢!但那是對餘韭花,對了長生,綾羅在枕邊也是要反複叮嚀的。長生說,你聽餘韭花那張嘴亂嚼,外麵哪有什麼俏寡婦狐狸精,就算有,人家也看不上我們這些民工的。長生就和綾羅說上海工地上的事,長生說,倒是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晚上塗脂抹粉了來工棚,想掙我們的錢,都是又老又醜的,別說還要錢,就是她們倒貼我,我還不幹呢。聽到這話,綾羅忍不住嗤嗤地笑。長生也不放心家裏的綾羅,說,你這隻狐狸要是不老實,在家敢偷野老公,我回來就會像切菜一樣把你們的頭切下來。你切,你切,你有本事現在就切,綾羅把頭一個勁兒地往長生的胸前拱,長生隻得慌忙地招架。大白天的,兩人關了院門,在屋裏打打鬧鬧,糾纏不休——還是分了家好哇,綾羅想,日上三竿不起也好,深更半夜不睡也好,再沒有人在門外長生長生地叫。
可分了家日子還是要過的,兩人就這樣百般纏綿地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後,長生還是背上他嶄新的蛇皮袋去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