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篇小說 綾羅(阿袁)(4)(1 / 3)

長玉那天回娘家是因為鳳娥的兒子,鳳娥的兒子過十歲。在鄉下,男孩過十歲是件隆重的事,要大擺喜宴的。長玉是有麵子的堂姑姑——一個村子裏住著,關係能遠到哪裏去呢?多少都有些沾親帶故的,自然要來吃酒,同來的還有長玉的老公石勇。四五月的天,日子長,中午吃了酒的長玉和石勇也不急著回家。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忙——長玉要陪娘扯些閑話,石勇呢,也想打幾圈麻將。打麻將的人是現成的,石勇、綾羅、沈小毛的老婆,還有鳳娥陳家灣的兄弟——也就是綾羅的堂兄,正好湊一桌。那天石勇中午多喝了兩杯酒,喝了酒的石勇麵色緋紅,眼睛發直,總盯了綾羅看——綾羅放在麻將桌上的手指像蔥一樣嫩白細長,綾羅的耳朵桃紅粉白,綾羅的兩個奶子掩在薄衫下像兩隻躲在那裏的調皮的兔子。但長玉那時還沒注意到石勇的眼神,長玉坐在院子的另一邊,那邊有棵梔子花,是長玉小時候種的,現在已長得枝繁葉茂。五月正是梔子花開的季節,長玉就坐在這梔子花香之中,聽娘講長生長福在上海打工的事,在邊上坐著的艾葉有時也會插嘴說幾句,替婆婆做個補充,長福過年回來時和艾葉講了許多上海的事。長玉注意上石勇的眼神是因為綾羅,綾羅說,姐夫,給我也倒杯水吧。喝了酒的人容易口渴,因此石勇老要起身去廚房倒茶水。綾羅隻是讓石勇順便給自己帶杯水,這其實沒有什麼。讓長玉不舒服的是綾羅的聲音,聲音在長玉聽來有些邪,因為它不是平鋪直敘的,而是有些短長,有些起仄,這使得一句平常的話有了意味,像籬笆上的青棘,帶著勾人的毛毛刺。長玉對這樣的聲音並不陌生,石勇酒廠裏的女同事徐燕子就是這樣對石勇說話的。徐燕子住在石勇家的斜對麵,每次她一拖音嫋嫋地對石勇說話,長玉全身的血都會往臉上湧,恨不得上前給那個騷貨一個大嘴巴——長玉長得人高馬大,徐燕子那個小狐狸精根本不是對手。但長玉不敢,長玉不是怕徐燕子,長玉是怕石勇,長玉如果有本事打徐燕子一個嘴巴,石勇就能當著徐燕子的麵把長玉的嘴巴打歪了,再說也不是徐燕子一個人的事,石勇總是色迷迷的樣子使得全酒廠差不多有一半女工都是這樣對石勇說話的。但那不是在石橋鎮嗎?石橋鎮的長玉早就讓石勇弄得沒有了顏麵的,但這是在沈家村,沈家村的長玉是尊貴的、體麵的,也是更敏感的,所以綾羅的毛毛刺一下子就把長玉刺痛了。長玉再沒心思聽娘的絮叨,而是來到了麻將桌邊。長玉說,我們回去吧。石勇頭也不抬,說,急什麼?跟過來的娘也舍不得長玉回去,說,天還早哩,難得來,再多待會兒。麻將桌上的綾羅也說,再讓姐夫玩兩圈唄。長玉變了臉,但綾羅沒留意到。綾羅是朵開了的花,隻留意蜂,隻留意蝶,至於其他,哪顧得過來呀?所以姐夫石勇的眼神綾羅是看出來了的,但那有什麼呀?男人看女人大多不是這樣嗎?綾羅是習慣了的。別說是石勇,就是對了自己嫡親的兩個姐夫,綾羅也從不避嫌的——也不是有意,綾羅天生就是這樣的,隻要是和男人說話,綾羅就像被狐狸附了身,說話的腔調變了,看人的眼神也變了。變化其實是內在的變化,不是紅變成了綠,不是白變成了黑,而是有些隱約的,有些微妙的,隻有置身事中的人才能覺察得出來。石勇覺出來了,所以石勇神魂顛倒,長玉覺出來了,所以長玉怒火中燒,而旁人都還是莫名其妙的。憤怒的長玉借桌下的狗表達了她的情緒——那隻狗之前還沉浸在幸福之中,中午在鳳娥家吃飽了肉骨頭,十分鍾前又吃了艾葉兒子拉的屎,所以它有些得意有些感恩地在人們的腿間鑽來鑽去,沒想到無端招來了長玉狠狠的一腳。長玉咬牙切齒地罵道,這是誰家的母狗?在這裏搖頭擺尾。旁人誰都沒聽出來長玉這是在罵綾羅,真以為是那隻狗踩了長玉,但石勇卻聽懂了——長玉這種指桑罵槐借桃罵李的手法能瞞了別人哪能瞞得了石勇呢?明白了的石勇就做不到裝聾作啞,他實在還沒有這個涵養,再說,替老婆之外的女人出頭是石勇一貫的作風,這也是石勇對其他女人表達好感的一種方式。所以石勇扭頭嗬斥身後的長玉,你亂嚼什麼蛆?若是在石橋鎮,長玉也就噤聲了,但這不是在沈家村嗎?長玉打著燈籠走夜路,也不怕鬼。所以聲音高得很,長玉說,噫,我自罵我腳下的母狗,礙你什麼了?傷了你的肝?還是傷了你的肺?要你多管閑事。長玉伶牙俐齒的頂嘴,讓石勇惱羞成怒,但丈母娘就站在長玉的身邊,石勇的大耳光掄不過去。生氣的石勇沒情緒打牌了,一把抓起長玉的手,兩人回石橋鎮吵去了。

直到長玉和石勇扭著扯著出了院子,綾羅才明白過來剛才長玉是在罵她。綾羅對女人言語的反應總要慢半拍的,不是因為綾羅笨,而是綾羅的心思全不在女人身上——她哪怕是在和女人說話,那話其實卻是說給男人聽的;她哪怕是在看女人,那也是用半個眼珠子看的,另外半個眼珠子呢,是用來瞟男人的。綾羅的這個習慣其實是讓她吃過苦頭的,早在陳家灣娘家做妹頭的時候,她就是因為喜歡顧盼男人而明裏暗裏得罪了村裏許多女人,不然,她綾羅怎麼會拖到二十四歲才嫁人呢?十八歲她就和村裏的一個叫天保的後生好上了!可天保娘不喜歡她,好了二年了,也不托媒人上門,就那樣讓他們白白地好著。綾羅娘哪受得了這樣的羞辱,一氣之下,生生地拆散了他們。可綾羅前腳剛和天保斷,天保家後腳就娶了人,若論姿色,那個媳婦是沒法和綾羅比的,但天保娘不在乎。天保娘說,醜妻薄地家中寶,我們本分人家,哪守得住那麼俊的媳婦呢?這是打綾羅娘的臉,陳家灣的人都知道,綾羅娘年輕的時候,也不是個規矩的媳婦,至今還有許多話柄攥在陳家灣的女人手裏。而三個女兒之中,綾羅的長相和性情最隨娘,都是又嫵媚又潑辣——嫵媚是對男人,潑辣是對女人。這就種下了禍根,鄉下的輿論其實主要是女人在主導的,一個女人的名聲好壞,是完全由另一些女人說了算的——她對男人越好,或者說,男人對她越好,她的名聲就越壞。女人們在這個時候同仇敵愾明察秋毫,不冤枉好人,也不錯過壞人。就算綾羅還是十八歲,還幹淨得像藕塘裏初開的荷花,又怎樣呢?村裏的女人還是一眼把她看穿了。蔥是蔥,蒜是蒜,秧子在那兒,能往哪兒變呢?所以天保之後,盡管綾羅娘對綾羅的婚事上心得很,每次托媒人介紹的都是附近村裏的好人家,家境好,後生好,無論如何總要比過天保的,但結果呢,總是不成,不成顯然是因為村裏女人的破壞,因為相親時男方都是歡天喜地的——綾羅的樣子,哪個後生會相不中呢?可總在“剪布”之前,人家就會找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來推辭。綾羅娘氣急敗壞,其實每次都有懷疑的對象,可也沒法子找上門去罵——這是丟臉的事,不好張揚的,再說,人家的破壞都在暗處,捉奸拿雙,捉賊拿贓,你沒有證據,平白無故地找別人的茬,誰能答應呢?叫花子門前也有三尺硬地,就算你綾羅娘再潑辣,有些事情也不好做過頭的。無奈的綾羅娘隻能把綾羅往遠了嫁,遠了就不知底細,遠了別人就不好說閑話——都是過日子的女人,誰願意走穿自己的鞋底去說別人的短長呢?陳家灣和沈家村,一南一北,相隔二三十裏,而且沈家村還有侄女鳳娥,胳膊肘子往裏彎,自家人幫自家人,二十四歲的綾羅終於一波三折地嫁到了沈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