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事情長生娘看在眼裏,心裏對綾羅和長生也是不滿的——少年的夫妻都是好的,誰不是郎憐妾來妾憐郎,但憐那也是在房間裏憐,哪能憐到飯桌上來呢,床上夫妻床下客,更別說出了房門,在別人的眼皮底下輕薄。長生娘其實比艾葉還看不慣綾羅的,一個連自己身子骨都看得不重的女人,還指望誰金貴你呢?但長生娘的這個態度也隻有長生的爹知道,連艾葉她都是要瞞的,她是婆婆,她有責任要讓一家至少在麵上是和和氣氣的。再說,眼看綾羅就要生了,等綾羅生下了孩子,年後就讓長生跟長福出去打工,長福不是說了,石匠在外麵找事做容易得很,省得在家裏做散工掙不下幾個錢,也省得綾羅一天到晚都躲在房裏,到時長生走了,看她還躲在房間裏等誰呢?長生娘把明年的日子都盤算好了。
大年初二綾羅生下了一個女兒,一家人除了艾葉,其實都是有些失望的,怎麼能不失望呢?現在農村也和城裏差不多,生孩子都是有指標的,一對夫妻最多隻能生兩胎。萬一後麵的那一個再是女的呢?長生這一縷香火豈不是要斷了。鄉下人本來是樸實的,但樸實的鄉下人也有心口不一的時候,尤其對生孩子這個重大又敏感的問題,每個人的情緒其實都是反著流露的。綾羅生了女兒,鄰居是高興的,鄰居卻說著惋惜的話,艾葉也是高興的,但艾葉的高興也得藏著掖著,不然,不厚道哇,再說,後頸窩裏的頭發,摸得到看不到,誰能擔保自己家的媳婦就能生孫子呢?就算生了孫子,要順順利利地長大,那還要天照看呢,做人哪能壞了良心?所以鄰居和艾葉都要靠道德的力量來盡量約束住自己的喜悅。長生娘呢,卻正好相反,本來是心灰意懶的,但她得打起精神,去侍候綾羅的月子,在沈家村,這是婆婆該盡的責任。給綾羅煮糖水雞子也好,給毛毛頭洗洗換換也好,隻要一進綾羅的房門,長生娘就盡量把皺著的眉頭舒開來——女人的月子多重要哇,可別因為自己不高興,加重了綾羅的心思,到時落下什麼毛病。月子裏落下的毛病,那可是一輩子的病。再怎麼說,綾羅也是自己的兒媳,是要和兒子長生一起度日月的人,她真要有什麼好歹,倒黴的還不是長生?
綾羅生個女兒,做爹的長生自己倒是有些不在乎的。盡管也想要兒子,但那隻不過是隨波逐流樣的想——就像小時候,長福有了件新衣裳,他也一定要有一件;長福有一次在桂子塘捉了條兩斤重的紅鯉魚,他也總想捉一條,一放學就跑到桂子塘去瞎轉悠,後來還是長生娘嚇他,說那紅鯉魚是水鬼變的,才罷休。所以長生的想兒子是有些人雲亦雲的,帶有抄襲的性質,不是長生的爹娘想孫子那樣牽腸掛肚般地想,也不是綾羅那種指望生兒子打江山般地想。也難怪,長生過了年才二十四,自己還是做寶貝兒子的時候,哪裏就曉得要兒子呢?要到了五六十歲,那時腰彎了,背駝了,而女兒們也都嫁了,許多重活兒幹不動的時候,有兒子的好才顯得出來。長生現在還是貪戲的年齡,綾羅生了孩子,身子不能近了,長生就去外麵戲,反正現在是正月,正月是鄉下好戲的時季。
沈家村的人在正月是不做事的。鄉下人的日子說是半年辛苦半年閑,但真正能戲得心安理得戲得堂而皇之的還是在正月,這時候無論是辛勤勞作的,還是平日就遊手好閑的,都甩開了膀子找樂。樂子都是極簡易的那種,無非是撲克牌、麻將、骰子之類,沈家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耽於這種桌子上的把戲,賭注倒是不大,不過是幾毛幾塊的,今天你輸,明天他贏,就如魚嘴裏的水,進進出出,但大家還是著迷得很,飯也不歸家吃了,覺也不歸家睡了,深更半夜的,還坐在別人家的燈下,餓了,主人會端上年糕、端上凍米糖,冷了,會在桌下生盆木炭火,大家都不舍得讓這好時光虛度哇!在外打工的也好,在屋裏種田的也好,一年到頭的辛苦和委屈,不就是盼著要用這一個月的放縱和享樂來補償嗎?鄉下人是習慣了熬日子的,因此連享樂都熬得很辛苦,有時還把人熬顛倒了,鬧下一輩子的笑話。老四就鬧過,半夜回家,人都糊塗得分不清哪間房哪張床是自己的,竟爬到了老五的床上,而老五呢,那時還在別家的牌桌上,自己的老婆就讓兄弟摟著睡了半夜;村頭木生的老婆姚金枝也鬧過,打麻將打得眼睛發花,把餘韭花家的米缸當成了尿桶,就懵懵懂懂地坐在人家米缸上麵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憋了半夜的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