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哪要這麼多錢?
塗自強說,放在身上備個萬一哩。不用回來就存著好了。
塗自強去的是宜昌。忙碌之中,他還去看了三峽大壩。早春的峽江風光,給他一種說不出的迷惑。峽穀中的江水,混濁而平靜。沒人看見誰在推動它的水勢,它卻自己流淌得那樣勇猛有力,並且悄無聲息。塗自強想,地勢使然。地勢決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運同樣也是地勢所定,這幾乎就是他的原罪哩。
便是塗自強在三峽大壩想著地勢和原罪時,他接到環衛所的電話,對方問他母親怎麼沒有去上班。塗自強嚇一大跳,說這怎麼可能。對方說,已經有兩天沒有來了。塗自強驚著了,忙打電話給房東,請他看看他母親在不在家。隻一會兒,房東回了電話,說家裏沒人。而且鄰居說,好像晚上就沒回來。
塗自強簡直嚇蒙了。他完全想象不出來,母親如果不回家能夠去哪裏。他不顧一切,立即買票返漢。同行的業務員說,你這一走,好多事情進展到半截,怎麼辦呢?塗自強說,我管不著那些了。我媽失蹤了哩。
沒來得及上車,塗自強便接到公司電話,經理希望他把手上的兩筆業務做完再回來解決家事。塗自強叫了起來,這怎麼可能?我母親不見了,我能安心留在這裏嗎?
經理說,你要考慮後果。
塗自強說,我媽要是出了事又該怎麼辦?
經理說,你母親一個成年人,或許自己出門玩了。
塗自強說,她雖是成年人,但她在這裏沒一個熟人。
經理說,這個我不管。可是公司派你過去工作,你卻半途而廢,你怎麼向公司交代?
塗自強有些生氣了,說你沒有母親嗎?你要是遇到這樣的事,又該怎麼處理?
經理一字一頓地說,我媽永遠不會出這樣的事。說罷便掛了電話。
心急如焚的塗自強根本不願去想他此後將麵對如何後果。他隻擔心母親萬一真的出事。他趕到家時,已是晚上。母親仍然沒有回來,鄰居也說,這兩天似乎真沒見到她進進出出。塗自強又趕到環衛所,這裏已經下班鎖門。塗自強打了好幾回電話,找到環衛所長。所長知他何人後,頗不高興,說你媽不來上班也要吱個聲呀。
塗自強急道,我媽不是這種人,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晚上也沒回家,會不會出了車禍?
所長用堅定的語氣說,這不可能,如果有車禍,我們應該會馬上知道。
這一夜塗自強沒頭蒼蠅一樣地到處尋找。到了半夜,他有一種欲哭無淚之感。無奈中,他打電話找趙同學求助。趙同學說,蠢豬呀,你報警啊!塗自強這才驚醒。
夜色深沉中,警察打著嗬欠,一一詢問姓名年齡外貌高矮特征衣著智商口音諸如此類。然後又開始對外打電話。他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著,一遍遍複述塗自強適才說與他的內容。他的聲音逶迤綿長,像一根軟繩,一道一道地纏緊塗自強的心髒。塗自強突然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然撐不到明天。得虧此時,趙同學趕到。
趙同學的神情像一根有力的扛子,一把撐住了他。趙同學說,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塗自強,你在我眼裏,就是世上最堅強的那一個,你得撐住。
天亮了,警察接到一個電話。他全身一振,望了塗自強一眼。塗自強和趙同學立即站起身。警察聽了一陣,說我們馬上過去。他放下電話,對塗自強說,蓮溪寺尼姑昨天去派出所報案,說有個鄉下女人,坐在寺裏求菩薩。神情悲痛,什麼話也不講。夜晚她們怕她出事,就留她在那裏歇夜。白天她又到大殿拜菩薩,問她話,她口音太重,大家聽不明白,像是被人騙了錢。她不識字,也不知家在哪裏。說什麼旁人又不懂。看看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趙同學一拍大腿說,絕對是你媽。你媽那一口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的。塗自強也覺得像。趙同學開有車,他們立即上車往蓮溪寺去。塗自強說,我媽信佛,可能就是她了。
塗自強心亂如麻地走進蓮溪寺大殿,果然見到母親端坐一角。塗自強眼淚幾乎噴湧而出。母親卻毫無慌亂,一副安詳神態,似乎菩薩給了她一份定力。趙同學歎說,我真是服了你媽。
見到塗自強,母親呆望了幾秒,然後方淚水漣漣。半天才說,我兒,我差點死了,是菩薩救了我。
塗自強說,出了啥事呀?你快把我急死了。
母親說,她在街上掃地時,見前麵一人掉了錢包。走在這人身後的一個小姐,用腳踢到一邊,也沒撿。她便過去撿了起來,正想追喊掉錢包的人,結果後麵上來一個年輕人說,看看裏麵有什麼。母親打開一看,裏麵有一摞錢。那年輕人說,也沒人看到,我們兩個分了吧。母親說,這咋行,人家的錢哩。正說時,掉錢包的人轉了回來。他看到母親手中的錢包,立馬說,這是我的錢包。母親說,是呀,我正要還你哩。說著就把錢包遞給那人。那人打開錢包,大叫少了錢。然後一把抓住那個年輕人的領口,說一定是你拿了裏麵的錢。母親忙說,他沒拿哩,他隻打開看了一下。結果那個年輕人居然拿出幾張錢給掉錢包的人,並且說,我隻抽了這幾張,這個大媽抽得比我多。掉錢包的人便轉過來抓母親。母親嚇了一跳,說我根本就沒有拿錢。那人就讓母親打開自己的錢包看。母親拿出錢包,還沒打開,他一把抓了過去,大聲說,拿了我的錢,還想賴。然後抓著母親的錢包就走。那個年輕人則推了母親一掌,說你一個掃地的,撿人錢包幹什麼?耽誤我們時間,你活該!母親沒明白咋回事,呆住了,好一會,才去追。那兩人就跑,母親追了半天,也沒追上。她又累又委屈,就在路邊一直坐到了天黑。再轉回去時,結果沒認對路。塗自強的地址和電話都在錢包裏,她不知道朝哪裏走才能到家,問人路又說不出地址。她在一家店鋪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又困又餓,心裏又生氣。不知怎麼就走到了蓮溪寺。母親說,我都想去死了。尼姑師傅給我吃飯讓我睡覺。菩薩又讓我消了氣,我現在想通了。人活一世,總得有劫。這就是我的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