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小到隻能容他一人,並且還站不直身。塗自強便將行李掛在土地公公身上,自己則坐在它的腳邊。塗自強說,土地公公,你待人最善,你別怪我。我這樣是沒辦法了,還望你能幫我背下行李,不然濕了我上學不好用。
這天的雨一直到夜裏才漸小。塗自強在低矮的土地廟裏憋得難受,便決定連夜趕路。小雨一直淅瀝著,許是餓的緣故,塗自強覺得自己在黑地裏似乎走了幾天幾夜。幾乎快走不動了,方見到一個村莊零星的燈火。
村裏的狗聞有生人氣便朝著塗自強圍過來,狂亂地吼叫。塗自強拾起一根棍子,低喝著意欲撲來的村狗。終有一戶人家的門開了,有人罵狗,說半夜三更,叫什麼!塗自強聽這聲音有幾分蒼老,忙喊,大爹,我是趕路的,天雨迷路了,想找個地方歇腳。那人便出門來,吼開了狗,說你一個人?
塗自強忙說,是哩。
那人便說,哦,家裏來吧。
塗自強身上早已濕透,幸虧夏天,又幸虧趕路,倒也不覺冷。進屋見開門的果然是個大爹。塗自強說,我要走去武漢上大學。下雨,走糊塗了。
那大爹便說,常有的事。你歇上一夜,天亮就好了。
塗自強說,哦,謝謝大爹。
那大爹指著偏房,示意塗自強去那裏住,然後自己又關燈回屋。盡管有塑料布包著。塗自強的被子還是濕了一大塊。衣服亦半幹半濕。疲憊已極的塗自強顧不上那些,換上衣服,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死沉,塗自強被高聲的說話驚醒。他趕忙爬起,走出門。一個村幹部模樣的人在同昨晚的大爹說話。那幹部瞥了塗自強一眼,繼續說他的。塗自強聽了一會兒,聽出來他們所議事項。村裏要挖水塘,家家戶戶都要參與。塗自強夜晚投宿的這家年輕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家裏隻剩得老小。那大爹攤開自己的雙手,使勁說,我如何挖得動?村長便讓他到外麵請工代替。那大爹又說,這時候哪裏請得了工?
塗自強見此狀,感念昨晚大爹對他的收留,忙說,大爹,我來幫你家挖塘好不好?村長此時方仔細打量著塗自強並詢問他是何人,來此何故。大爹囉唆著說了一通。村長聽說是大學生,臉上便見驚喜。說學生娃學雷鋒,想幫你,你就答應吧。我算你家出人力了。又說,政府給挖塘有補貼,這補貼就給學生娃好了。上學念書也不容易,要花大把錢。大爹自是滿口答應。
塗自強便留在村裏整整挖了三天的塘。村裏人人盡知他將去武漢上大學,各家都要接他上門,說是讓自家屋裏沾點才氣。塗自強吃得飽喝得足,且百般被人尊敬,自我感覺好得幾欲膨脹。第四天塘快挖完了,村長竟受好幾個大媽托付,想給塗自強提親,嚇得塗自強當即表示他的時間趕緊了,得馬上啟程去武漢。
塗自強逃跑似的離開那裏。回頭張望,那個小小的村莊已經掉在視線之外,他才坐下來稍事休息。靜心一想,便忍不住笑。笑了幾笑,竟笑出了聲。幾個過路的見他如此,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一個農民還站了兩分鍾,似乎想看他笑完了做什麼。
塗自強想,回去告訴爹媽,他們一定要樂壞。
剩下的時間並不多了,塗自強決定盡量用來趕路。他隻在一個加油站幫忙加了一天油,又在一個路邊餐館洗了一天碗。途中,在一戶人家歇腳時,還教了這家讀中學的娃半天的英語。整個一路,塗自強覺得自己從未有過如此充實和愉快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力量很強大,也覺得這世道上的人十分善良。他想,書上常說人心險惡,人生艱難,是我沒遇到還是書上太誇張了?
讓塗自強暈頭的是最後一天:他到了武漢。馬路上洪水一樣湧來的汽車,讓他緊張得渾身冒大汗。他拿著學校地址,四處問人。最終獲知到了武漢其實仍然離學校很遠。他呆想了一會兒,決定坐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上人倒是不多,一趟車坐不到目的地,中途轉了好幾次。過了長江又過漢江。盡管塗自強把路線問得明明白白,可他還是坐錯了一站。稀裏糊塗中,他總算找到了學校,而此時,已是報到的最後一天下午,離學校下班也隻有一小時了。
塗自強甚至沒時間到廁所去把腰帶上的錢取出來並且整理好。繳費時,他當著眾人的麵,解下腰帶,從中摳出裏麵的零碎,然後一張張一塊塊地數給收費員。大多的錢都被他的汗水濕透。旁邊的人都驚訝地望著他,有幾個女生捂住了鼻子。塗自強先沒在意,數錢時,突然意識到什麼。他抬頭四下望望,看到無數驚訝的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心裏突然就膽怯起來。一路走過的信心瞬間消失。他數錢的手開始顫抖。額上的汗流過他滿是灰塵的麵頰,他聳著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頓時變黑,臉也花了一塊。他開始茫然,心裏頓成一片空白。
一個戴眼鏡的老師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這時候突然說,別緊張,慢慢來。錢怎麼會是這樣的?這聲音似乎有些遠,卻滋潤了塗自強的心。他在心裏暗自說,鎮靜,塗自強你要鎮靜。果然他鎮靜了下來。他抬起頭,望著老師臉上的眼鏡片說,我是從家裏一路走一路打工過來的,所以都是零錢。還有一些是村裏人捐的,他們隻有零錢。我媽怕我弄丟,做了這個布腰帶,讓我把錢放在裏麵,紮在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