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草原有兩樣別處難覓的美景,一是蘑菇圈,一是彩虹。都是要等到雨後才會出現。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天上的還不算造化獨寵,因為運氣好了,其他地方有時也可一遇,隻是不像草原的那般透著浪漫空靈。蘑菇圈那就非草原不可了,那完全是一個美麗的神話。本來隻是絨毯似的一塊大草甸子,上麵間雜著一叢一叢野花兒,一場雨罷,突然就噌噌噌,冒出一大片雪白的蘑菇來。形容的不是聲音,它出來時絲毫沒有動靜。是它的快,就在一眨眼工夫。遠遠看,那很像天上飄落的一團白雲,也有些像簇擁的浪花兒被刹那定格。到了近處,你會忍不住笑起來,因為中間大的竟像童話裏睫毛卷卷的小公主們撐的那種遮陽傘,邊兒翹翹的,密密擠在一起,樣子實在頑皮。
胡文焉沒有想到,竟是林青田幫助自己了卻這個多年的心願。
那是個雷陣雨的日子。雲塊偏晌時壓過來,鉛色,把半麵天空鋪得密沉,悠長的一聲雷,幾痕閃電,雨就“啪啪啪”打落下來,園子裏的向日葵、沙果樹,一片東倒西歪。這樣來得快的,必去也快。歇午覺的人們還沒醒,金亮的陽光已又露出。
林青田就是這時候來的。心急火燎敲開胡文焉的門,拉著她就往外邊跑,說:“你就是那個作家老師吧?走走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他是讓她看彩虹。那真是隻有天上才會有的美麗,共是七種顏色,每一種都在似與不似之間,水靈靈的,盈盈飄著,意趣不盡。胡文焉簡直看呆了,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了。使一旁的林青田十分得意,就知道會是這種效果。怎麼說他也是當過鎮幹部的人,懂得啥叫知識分子。
估摸差不多了,他咳嗽一聲,說:“走,咱們再去看蘑菇圈。”
等蘑菇圈的審美震撼也完成,這才讓胡文焉知道他是誰。曼陀北村包村幹部那個角色已是從前了。現在的他是聖水壩鹿廠分管割茸、接羔等日常生產的副廠長,退休後又被村裏聘回的。剛剛從吉林出差回來。聽說來了個作家,專喜歡聽跟鄭舜成有關的故事,顧不得眼看要來雨,抓把傘就跑來了。說有些事兒他要是不給講,那就會被漏下的。
雖然遭了雨淋,但也第一個看見彩虹,所以非常高興。別看是個大老爺們兒,他也喜歡彩虹呢,因為它是烏蘭布通草原生態的吉祥物。是的,舜成支書就是這麼說的,生態吉祥物。它是近幾年才回來的,是草原上的風信子、鈴鐺花兒、野玫瑰又重新一片一片盛開之後,才在天上鮮亮起來。人家說,那是咱草原上的花兒的顏色飛到了天上去呢。
草原上的人們願意遠方客人分享自己土地上所有的快樂,那會帶給心靈甜蜜的驕傲。
帶她來看蘑菇圈,還多著一層意思,就是同時看看海洋一樣綠波翻湧的草場。要給她說的第一樁事,就跟這些草場有關。
指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綠野,他問:“你能想象它們黃沙散漫,地皮裸露的樣子嗎?”然後笑一下,說就是在那時候,他做過一件很羞愧的事情。
“先給你說圍封草場吧。黃沙變成綠草,那就是圍封的功勞。”
02
做這件事離不開兩樣東西,網圍欄和石樁。現在你是看不到它們了,因為用不著了,都清理掉了。一開始,是我把它們送到曼陀北村來的。那是一個上午,我帶來了兩輛大卡車,都裝得滿滿登登。直接開到村部院子。我對等在那裏的舜成支書說,這是鎮裏來的第一批圍封草場物資,是我在劉書記跟前使了勁,才給曼陀北村爭來的。
舜成支書連著幾個謝謝,然後皺起眉頭,說怕是不夠啊,咱村那麼多草場呢。
“當然不夠,可人家就給這些了。”
舜成支書著急了:“那可就要影響全盤,這一塊兒是給鎮裏下了保證的。”我擺出沒轍兒的樣子:“那沒辦法,人家就給這麼多。”他愈發急起來,說哪怕能把那一萬畝任務完成呢。我聳聳肩膀:“沒法兒,隻能是有多少先圍多少。”他還是說,哪怕能把村子附近的草場都封了呢。看來是真上了火,還沒見他這麼絮叨過呢。我偷著樂起來。又過了會兒,瞧著火候兒差不多了,我壓住嗓子,讓他知道旗發改局唐局長是我小學同學,然後說:“這麼著吧,村裏想多要點兒,隻有我死皮賴臉去磨。”他臉上一鬆,卻隻是眨巴下眼睫毛的工夫,又緊起,搖著頭說那樣不好。我嘴角一撇:“嘁,又來學生腔兒了!啥樣是好?你就靠著走正步吧,到頭來看能撈著啥?”
見他總算進點兒鹽醬了,我就提出了錢字,至少得請人家一把吧?
說實話,這次我真不是衝著他個人。也不是啥大貪心,就是想把上次在村飯店栽的錢和去陸顯堂家買酒的錢彎弄回來。知道曼陀北村當時一分錢沒有,但總也還是村嘛,再說,將來總是會有的嘛。誰想到他竟然會回家去刮娘老子腰包!
嚓,他的眉毛又攏一塊兒。我就提醒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三頭四百的,借借唄。”又咋呼,說就這一半天兒啊,過這個村,物資都撥別的蘇木鄉鎮去,就沒這個店兒了。
噢對,我得給你說說這物資是怎麼回事兒。就是國家農田防護林建設工程下來的扶持。旗委章書記下指示,全旗都學烏蘭布通鎮,搞草牧場圍封。
舜成支書一咬下嘴唇,我就知道是下了決心。果然,就見他伸出兩根手指頭,費勁地說:“這樣吧,多了沒有,就二百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