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們都說,還沒有哪個夏天,像這一個,發生這麼多事,一樁接一樁,日子似的排著隊趕來。好像這些事情它們是都約好了,一起集結曼陀北村,拉開它曆史的新紀元。是的,人們就是這麼說的,曼陀北村曆史的新紀元。
這個古老的村莊。
國家最北邊的村莊。
曼陀北村的人總是說,我們的村子在咱們祖國的最北邊。陶可學著當地人的模樣說這句話。確實是,再往北,就沒有村落了,白音布通沙漠裏雖說還有人煙,但已幾乎退還了遊牧方式,東一家,西一家,散落著,季節來到,他們就會穿越漫迢的荒漠,到蒙古人民共和國的疆土尋找生活。他們所熟悉的城市是烏蘭巴托。
就從第一天開始說起吧。陶可說。看完西布圖草原,她沒有由梅蘭朵將自己送走,而是返回曼陀北村,在那兒留了下來。所以她說,就從第一天開始說起吧。
葛老歡一大早的擂門聲可以看做序幕的鑼鼓,從此,大學生村支書登場了。第一個來到麵前的,是兩村邊界問題。
邊界,這個苦惱的詞兒。它永遠都是問題,在國與國之間,村與村之間,家與家之間。它是最初的,也會是最終的人類戰爭的理由。
在曼陀北村它的表現,是跟曼陀南嘎查爭奪曼陀山。誰又會真的是為了那幾寸草木不生的禿山坡鬥氣呢?完全是時間造成的,無窮無盡的時間堆積在一起,成為曆史,把人們心中的怨恨一再放大。如今,你要是想找一個人,說清兩村之間不睦的起始時間,觸因,等等,那是白想。不會有那樣的人,連村裏最老的老人都做不到。它們淹沒在時空的深處了。你能聽到的話隻是,積怨與時光一同成長,以至發生械鬥。械鬥,等同於人類最初的戰爭。
這一次的引燃,跟騾子有關。那天,鄭支書和青年書記巴特爾在采石場談話的時候,山的另一麵,也發生了對話。隻是極簡短,雙方都隻有幾句。陸二楞躺在一塊大石上,一手拉著韁繩,兩眼眯著,假寐。原本是一下就能睡著的,但旁邊尋草吃的黑騾子老是掙韁繩,弄得睡不成。
“我說大黑子,別掙了,再掙就掙到人家南嘎查那邊去了。”陸二楞親切地說。這是唯有黑騾子能享受到的口吻。他不睜眼睛,心情很好。跟黑騾子在一起,他的心情總是很好。
但惺忪的眼睛很快就睜開來,因為有人搶他手裏的韁繩。這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夥人,領頭的壯漢比李逵還黑。
“哎哎哎,幹啥,你們這是幹啥?”
“連我們幹啥都不知道?”黑漢揶揄冷笑。
這樣眾寡懸殊的爭奪,結果是不言自明的。
“我可是在北村地界上放啊,沒過界啊!”
“哼,還沒過界,就快到我們營子頭兒了,還沒過界。”
陸二楞帶上了哭腔:“講不講理呀!就仗著人多呀!嘿呀,你們別搶我的騾子呀,它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我的羊也是我的命根子,還不是一樣被你們給搶去了!”
“那不是我幹的呀!”
這話已是對著得勝而去的人群背影喊了。陸二楞狠勁跺腳,一屁股坐在碎石上,咬牙切齒叫嚷:“好小子,搶我陸二楞的騾子,你們等著!”
是原村支書將這一糾紛染上了政治色彩。
說到原來的老支書,便發現,今早的這些發生遠不是第一。第一其實是沒有的,隻能說是前麵,那由無數元素構成的,那被習慣上叫做曆史的東西。比如,換屆會結束的當晚,原老支書在自己家裏,冷笑著說的那段話。
“鄭舜成想坐穩這把椅子,沒那麼容易!汛期快到了,預報說今年雨水偏多,南北兩村為曼陀山分洪的事會鬧出事兒來;還有,兩村邊界的事兒也還沒確定,這些都是導火索,哪一個點著都夠他小子戧!再說了,村財務一分錢沒有,隻有外債,滿滿一屁股饑荒。哼,看他小子咋當這個窮家!”
一聽就是對著心腹的剖露。跟所有成熟的領導人物一樣,陸顯堂的心腹並不多,就是被他喚做師爺的村會計何安,和當村民兵連長的勇猛侄子陸二楞。
何安的憂思全然不同,他說村人反對你,主要是衝著賬來的。這下把你拱翻車,那筆亂賬還不被人翻出來!問高主任、唐局長、李主任那兒都去找過嗎?
陸二楞咬著牙,說:“哼!讓他小子折騰吧,啥時候折騰不下去了,大夥兒還得請大伯父你出山。”又說,“不能讓他個沒良心的坐得太穩了,得給他添點兒亂子。”
何安趕緊提醒,鄭舜成有劉遜做後台,不可輕易亂來。
“要不咋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陸二楞煩了,“都像你這樣掉下樹葉怕砸腦袋,這口惡氣啥時候能出!”
登時招來臭罵:“你懂個屁!隻會死碰硬拚,從古到今你見到過莽漢辦成大事的嗎?你何叔說得對,今後咱說話辦事都得要加點兒小心了。不是不跟他鄭舜成鬥,要看咋個鬥法!”
侄子頭低下去,不吭聲了。這才嗓子低下來,轉向軍師。
“高主任去了深圳。唐仁在北京跑項目。李力倒是在家,但說這兩天太忙……”
肯定地說這些人不會是故意躲,咱們真要栽了,他們得著的未見是好。
“那你得到旗城去追著點兒去,哪怕他們就是把賬這塊兒給摁巴住呢。”何安讓老村長看見了自己從未有過的焦灼。
這情緒有厚厚的一層底子,那是恐懼,更是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