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老夫老妻 (1 / 1)

“張春花一朵鮮花插在了李守仁這泡牛糞上。”這是當年李守仁和張春花結婚那陣子村裏人掛在嘴邊上的話。

李守仁不服氣。說張春花是一朵鮮花他沒意見,可自個兒怎麼就成了牛糞呢!他除了心眼兒實、話語少,個頭兒矮一點兒、長相醜一點兒,哪樣也不比別人差,幹起活兒來更是不報下窪地。別人鏟兩條壟,他絕不鏟一條半,而且還比別人鏟得深,鏟得幹淨。誰不知道李守仁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勞力?

已經是老夫老妻了,現在回想起來,當年那些長長短短的話有什麼意思呢!

李守仁坐在病床旁邊的小凳上,靜靜地看著張春花核桃樣的瘦臉,從這張臉上,他怎麼也看不出四十年前那花兒一樣的俊俏模樣。

歲月不饒人喲!李守仁覺得對不住老伴兒。張春花心口疼了十幾年,他怎麼就沒早點兒領她到醫院看看呢!吃不下飯了,吃一口兒吐一口兒了,這才想起上醫院。大夫說了,不是心的病,是胃的病。

到天黑,住院就滿三天了,大夫還說不準是啥胃病。確不了診,就靠吊鹽水頂著。李守仁心疼老伴兒,更心疼錢。一天就是幾百塊,要命一樣!

張春花醒了。看見李守仁那張蒙了灰的苦瓜臉,她犯了尋思:八成自個兒的病沒救了吧?

張春花想起晌午她上廁所時聽見兩個人說的話。一個說,胃癌,晚期,挺不了幾天了。另一個說,那也得治呀,不治不就更完了嘛。一個說,治也是白扔錢,吃一口兒吐一口兒了。另一個說,挺一天算一天唄……她撒完尿出來,李守仁站在廁所門外等著她,見她出來,笑了笑,領她回到病房。

張春花本想到大醫院打上幾針就回去,家裏的豬呀、雞呀,還有那條大黃狗,都張著嘴等著她呢。張春花忽然害怕起來,她擔心自個兒回不去家了。在廁所裏聽到的話又一次清晰地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叫她頭皮直發奓。怪不得老頭子的臉色像死了爹娘似的,莫不是他知道自個兒得的是絕症?

李守仁見張春花醒了,問好點兒沒?

張春花半天沒言語,過了一會兒,眼裏滾出兩串淚來,說他爹,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啥事兒?說唄。

那啥,張春花抓起被角擦了擦眼睛,接著說,你還記得大閨女三歲那年你出民工吧?

記得,咋不記得,去了兩個月零三天呢。

你走了以後啊,我,我就天天想你。

我也想你呀,能不想嘛。

後來,我,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兒了,我,我……

啥事兒呀?還對不住我。

那咱,村上不是有個王會計嗎?他老上咱家去,我……我倆就,就那啥了。

啥?你是不是糊塗了呀?往腦袋上扣屎盆子的話可不好瞎編呀!

唉!我說的全是真的呀。他爹,我,我對不住你呀——我尋思呀,等我走了以後,你就再找一個伴兒,啊?別想我——我不值得你想,你再找一個,我,我也就能閉上眼睛了。

張春花說著,抽泣起來,伸手抓過被子,蒙住了眼睛。

李守仁像尊泥菩薩,坐在那一動不動。他隻覺得自個兒的腦袋像籮筐那麼大。奶奶的!戴了三十多年綠帽子,自個兒還蒙在鼓裏呢。他真想伸手把老婆子揪起來扔到地上,再踹上兩腳,可她都病成這樣了——對,找王禿子算賬去!奶奶的,短命鬼,死好幾年了,王禿子的骨頭都快爛沒了。

李守仁走出病房。走廊上的人好像都在看他,看得他心裏直發毛。難道他們也知道自個兒戴了綠帽子?他抬手摸了摸腦袋,光光的,沒戴帽子。李守仁一頭鑽進廁所,裏麵沒人。他伸出雙手,照自個兒的臉左右開弓,狠狠地扇了一通耳光。

臉上麻麻的,好像有幾百隻小蟲子上上下下地爬。他打開水龍頭,水嘩嘩地噴出來。他捧著水,劈裏撲通地洗臉,好像有什麼髒東西粘到了臉上似的。

臉上的蟲子不爬了,李守仁這才歎了口氣,一步一步地挪回病房,隻見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圍在老伴兒的病床前。

白大褂走後,張春花一骨碌爬起來,說老頭子,我沒事兒,不是絕症!

李守仁還在想腦袋上的帽子呢,見老伴兒像剛剛抽了大煙似的,訕訕地說,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張春花端詳了李守仁好一會兒,說他爹,那啥,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說事兒?有啥事兒你就說唄。

那啥,我對不住你——

別說了!李守仁大吼一聲,低下了頭。

那啥,我,我從來沒跟你撒過謊,可是剛才,剛才我……我撒了謊。

撒謊?李守仁以為張春花還有什麼事兒瞞著他,抬起頭瞪著張春花,等著聽她說什麼。

那啥,我尋思怕我走了以後你想我,我就,就撒謊說我跟過別人……你,你可別當真呀,啊?

李守仁愣愣地看著張春花,又成了一尊泥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