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財老漢為什麼這麼愛土地?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多少年來黃河水白白地就從我們這地界流過,這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後套的血液。有黃河水不澆地,有太陽不曬莊稼,這不是天大的傻瓜嗎?地啊水啊太陽啊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隻要把種子撒在地下,水一澆太陽一照,一眨眼的工夫,就得準備麻袋了,就得拾掇糧倉了。是個人就得張嘴吃飯,飯離我們這麼近我們不張嘴吃,要跑到那麼遠的憋屈地方去掙吃飯,吃的飯裏還有毒,狗日的們是不是腦袋瓜子裏住進鬼嘞?
到了夏天滿財老漢就急著拾掇他的糧倉了。滿財老漢的糧倉在村子裏是最攢勁的。用紅柳條搭了底子,用芭子箍成筒子,用麥秸和了泥抹上幾遍。撿一些碎瓷瓦片摁在表麵。太陽一照,五彩斑斕。有一年城裏的學生娃到村裏寫生,畫下了他的糧倉和糧倉旁邊圪蹴的一個老漢。這個老漢背著身子,背上的肌肉結實得房梁一樣。滿財端詳著畫問,那個人是誰。學生說,你呀!滿財瞪大眼睛瞅了半天,嘴裏嘖嘖著說,糟蹋了糟蹋了。學生問,啥糟蹋了。滿財背著手搖著頭走了,說,說給你們也不懂。滿財沒見過自己的後背,這麼好的男人,這麼好的身胚,沒找上個好女人,糟蹋了。
滿財老漢很看重他的糧倉。村子裏的人家收了糧之後,留下口糧,有好價錢就把糧食賣光了。可滿財老漢不,他總要留下兩年吃的糧食。他說要錢做甚哩,紙片片。
滿財老漢正哼著酸曲泥糧倉,扁擔叫著大爹進了院子。扁擔說滿倉打電話來了,過幾天就回來收麥子。
滿財老漢看見扁擔的臉上有指甲印子,有點心疼。他給扁擔卷了一袋煙,爺倆圪蹴在地下說話。
滿財老漢說,扁擔,聽大爹給你說,老婆是愛,不打是害。打倒的老婆揉到的麵。哪能讓老婆在男人臉上拾翻嘞?
扁擔說,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她一不高興就回娘家,幾個娃死聲淘哇的哭鬧,潑煩的要命。
滿財老漢說,回娘家?那你就徹底把她送回娘家去,退貨。看誰丟臉哩,反天了!
扁擔說,都怪我爹看上他家祖上中過個秀才,說是要改換門庭。我那個時候本來看上村裏的花眼子了,他們不願意。
這麼說爺倆是害的一樣的心病,滿財向扁擔靠近了一些,又卷了一袋煙插在扁擔嘴上。說,唉,老婆不稱心,一輩子的心病啊。
扁擔說,好在她對我娘還好,也就將就了。我打算把我娘接回來,家裏有個娘,炕頭就熱乎。你看你一個人冰鍋冷灶的,等我娘回來了,一天三頓飯就到我家來吃,不多你一雙筷子。
這話滿財老漢愛聽,好久沒聽到這麼好聽的話了。滿財向扁擔挪過來,臉上分明有了討好。他囁嚅著,想說點甚麼沒張開口。他伸出手來,想摸一下扁擔的胳膊。可落在扁擔胳膊上卻是一巴掌。他說,好小子,倒像是我的親兒子。
說著話,大兒子滿倉帶著二孫子滿意回來收麥子。滿財老漢飽飽地喝了三碗酸粥挺在大炕上。等兒子和孫子進了門,把他愛吃的桃酥放在枕頭旁,他連眼皮也沒抬。兒子和孫子說,到城裏的醫院看看吧。滿財老漢翻起眼皮說,割完麥子再說,麥子熟透了眨眼工夫會爛在地裏,人死了一時還漚不臭。
聽著滿財老漢說話那麼硬氣,滿倉父子知道老漢的病是圪裝的。等到地裏的莊稼進了倉,秋菜下了種,他們就準備回城裏了。看著爺倆又要走了,滿財老漢從炕上坐起來,和他的兒孫做了一次高屋建瓴的談話。中心思想是,趕緊回來做有臉麵的人,不要在外麵做沒皮沒臉的討吃貨。人家城裏人都想方設法吃村裏人家養的豬肉和菜,你們卻到城裏聞人家汽車放出的屁,你們咋那麼賤呀。
滿財老漢的話說的當然有道理。兒子滿倉說,這次回來和扁擔叨拉了,他種地的收入確實不錯。春節前小旅館的房租就到了,我們算個賬,決定回不回來。滿財老漢往後一仰又挺在炕頭上說,我最多圪且到臘月。如果你們不回來,家裏的地租出去了或者荒了,我從墓圪堆裏拱出來和你們打腦兌命。看到爹要跌死皮了,滿倉說,你看你因為這麼點事就操磨人,我答應你回來種地就是了,這一輩子家裏都是你說了算,別人誰能吃倒你嘞。你是個厲害人,放寬心好好活著哇。目的達到了,滿財老漢轉移了話題。他說,還有你那個外母娘,老也老了不著調,住在城裏現眼,她還當她當年臉白頭發黑一對柳葉眉哩。看著綿善,實際是個難拿圪旦。滿財老漢閉著眼睛生悶氣,生水蓮的氣。哼,你再是個水蓮你也是個女人。女人是男人身子下麵的人,男人再不濟也比女人高一人身哩,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