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照一手托著牆,一隻手給他開門。她臉色蒼白,甚至白裏透藍,像一種瓷器的顏色。他扶住她說,李院長,你病啦?李晴照擺擺手,往沙發上挪。馬六扶她歪在沙發上,說,去醫院吧。李晴照搖搖頭,示意馬六坐在她旁邊。
她說,你看那些書了嗎?
馬六點點頭。其實他隻看了幾頁,沒有時間。
她用眼睛看著書架說,你把這些書都看了,眼睛裏就不會有恐懼。
馬六的眼睛濕了。她看到了他眼神裏的恐懼,對城市的恐懼,對活著的恐懼。
大家都說你是個好人,那是因為你的弱小。當你真正變成一個強者的時候,就不會是完全的好人。你的身上有了別人不能理解的東西,別人就會琢磨你,琢磨不透就會尊重你或者貶低你。
馬六的心一下豁亮了,他知道他這樣的人跟這層人的差別了。他大膽地凝視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真好啊。他看到女人有著河流的手在發抖,他伸出雙手握住它。手真涼啊,像一塊玻璃。
女人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她歎了口氣,說,我活不了多久了,這書架上的書都送給你,你看完了你的孩子看,答應我。
馬六突然哽咽了,說,你們是有文化的人,你們活著多好。
女人嘴角滲出了笑,說,不是我不想活著。人哪能想活著就活著想死就死呢?一切都由不得你自己。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一個玻璃人。玻璃人你知道嗎?你要會上網可以查一查——玻璃人,像玻璃一樣易碎。因為怕被人擠碎,就得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拒人於千裏之外——我甚至不如一塊玻璃,我一聲大笑也許就會粉身碎骨。
我不能戀愛,不能結婚,麵對著大千世界,我隻能一個人活著。孤獨,孤獨是什麼呢?就是自己的心是一隻雞蛋,一說話就破——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李晴照閉上了眼睛。
馬六屏住了呼吸。
再一次敲門時,李晴照對著門說,馬六不在這裏。
外麵的聲音消失了,李晴照直起身子,慢慢站起來。她背對著馬六,褪下上身寬大的白色睡衣。馬六曾經在水族館見到過一種玻璃魚,透過薄薄的外體,裏邊是玻璃絲做成的一副骨架,隨著魚的遊動,折射出幻彩的光芒。
一縷西下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這個不曾被男人碰過的身體像沒照過人影的河。
馬六從身後抱住,輕輕的,但是貼得嚴絲合縫。這是他們的寄托,彼此的溫暖和安全。人和人想走近,沒有幾步啊。
李晴照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她說,我走後我的一切物質的東西都是你的。尤其是床。我這一生,承載我重量的是床。床在房子裏,所以房子也是你的,你們一家的。可是有一事相求,在我彌留之際,你得把我的身體消失了。我不想在我沒有了知覺的時候,有人看到已經不屬於我的麵容和表情。我也不想死在床上,弄髒了它。怎麼讓我人間蒸發,那是你的事。你一定要答應我,對於我這比活著的那麼多年還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