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信佛嗎?”我想,高上應該是信佛的吧,他住在寺廟中跟隨容一法師多年,多少也應該受到些感染。
“我不信……聖人說:‘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我被命運撥弄至孤苦伶仃,信他做什麼?但……說實話,我倒是願意信啊。”
“神是心之苗,信則有,不信則無啊。”
高上從地上扯下一支草莖,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著,“我的神佛早已死了,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佛,又哪能讓那麼多人受罪。”他的神色平靜如水,可眼裏有精光在暗暗閃動。
我籲了一口氣:“都過去了……活著的人,要學會感恩。”
“感誰的恩?感佛的恩麼?”高上無聲地笑笑,“我一直在學著去感恩,可是,我也一直在困惑,我到底該感誰的恩。”
“容一法師,還有藍老。他們,不都是你的恩人嗎?”
“嗯,容一法師收容了我,給了我重生的機會。藍老,又教會我謀生立命的技能……我是該好好感恩。”高上把草莖撚在指間,“其實,恩人還有很多。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有,那位對我很好的老支書。”
“老支書?”高上的話讓我詫異。
“也許我那時候太小,什麼都不懂,可老支書對我們一家都很好。父親不在的時候,他一直在照顧我們,甚至做得比父親更好。在我眼裏,他,也是一個好人。可為什麼都是好人,卻為什麼會相互仇殺,就那麼的……都慘死了呢?”
高上的這個邏輯讓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沉默片刻後,我囁嚅著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分享的。”
“不能分享?嗬,你是說肉體,還是靈魂?靈魂不在了,肉體,還有意義嗎?”
“……可……人,總是有責任的,總是要遵循一定的規則的。”
高上卻沒接我的話,自顧自地說:“其實,說到底,他們都不愛我。他們愛的,隻是自己的欲望。老支書對我好,不過是為了得到我母親的身體;母親為我好,不過是讓別人覺得她是個好媽媽,而且,讓我不去幹涉她的個人隱私;父親對我好,不過是為了我長大之後能為他傳宗接代,還能代替他照顧好這個由他組建的家。甚至包括佛,他也是自私的,否則,為什麼隻知道伸手要人供奉香火,卻眼睜睜看著那麼多人遭受苦難卻不聞不問?”高上平靜地說著,不帶一絲表情。
“……”明知高上的話裏有問題,可我竟然一句也反駁不了。或許,隻有經曆過高上那樣的慘痛經曆,才會有這樣偏執的想法,外人,根本無法從道理上去說服他。
看到我猶豫不安的神情,高上卻笑了:“很意外吧?我竟然在佛門之地說這樣一些大不敬的話。也就是說說而已,一時感慨嘛。”他站起身來,“無論如何,生命是美好的,是值得謳歌的。”
我自失地一笑:“你剛才的話,嚇我一跳。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沒什麼,很多事情,光憑想象是想不到的。就拿你這幅畫來說吧,你覺得好,我也覺得不錯,體現了大自然的安寧與和諧,也讓人感覺到生命的靈動。可是,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就算是這麼美的畫裏,卻也是有生命的代價的。”
“啊?”我瞠目結舌。
“寧靜的河流上,漁舟、鸕鶿,多美啊。可你想想,他們在做些什麼?”高上朝我歪頭意味深長地一笑,朝小周那邊走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畫板前,有被當頭一棒的感覺。
善惡也好,美醜也好,有時候,我們的眼睛真的會欺騙我們自己。往往,我們的眼裏隻看到我們想看到的,那些不想看到的事物,就算擺在你的麵前,也會被我們漠然忽視——就如同,鸕鶿喉囊裏苟延殘喘求生無望的魚兒。
返回學校的路上,高上拿著小周的畫稿耐心地做著講解,從構圖到運筆到色彩的搭配到顏色的調和,再到水分的控製以及透視的關係,每個注意事項都講到了。而我卻一直在思考高上跟我講的那些話,全然沒去在意他們在講些什麼。
“……這些,都隻是手段,而最終要達到的目的,是美的意境。好的作品,應該能激起觀眾的共鳴,引發他們對繪畫作品想表達的思想內涵的探尋,而不僅僅隻是一些色塊與線條。所以,一幅畫,隻有被作者注入了思想與靈魂,才會有打動人心的長久生命力,否則,也就隻是一幅畫而已。”
高上跟小周說完又對我說:“霍莘,你今天的畫不錯,很有感覺。你的畫夾呢?拿出來給小周看看,讓小周也感受一下嘛。”
“啊?”我回過神來,“哦,那幅畫……我撕了。”
“撕了?”高上皺著眉頭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