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我情不自禁親吻他幼嫩的臉頰,將他細小的手握在手中,頭也不回對浣碧道:“把我匣子裏那個長命百歲金鎖片拿來,還有,再抓一把金錁子裝在香囊裏。”浣碧剛走兩步,我又道:“再去取一把玉如意來。”

哥哥忙道:“娘娘,孩子還小,用不了那麼多。”

我滿懷憐惜親吻孩子的小手,心疼道:“現在用不了,還怕以後不能用麼。是我當姑姑的一點心意。”

嫂嫂笑道:“娘娘心疼這孩子是孩子的福氣,隻是太多些。”

我心下酸楚,道:“嫂嫂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沒能落地,這個孩子我是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的,自然加倍疼愛些。”正說話間,浣碧已經捧了東西過來,笑吟吟道:“翠玉如意可使小公子將來事事如意,金錁荷包可使小公子福壽綿長,金鎖片自然是要小公子長命百歲了。”一番話說得眾人笑得合不攏嘴。

我問:“孩子取名了沒有。”

嫂嫂見我如此疼愛這孩子,歡悅道:“還沒有呢。”說著依依望了哥哥一眼,“夫君的意思是請娘娘賜名。”

我自然高興,道:“這是哥哥和嫂嫂的長子,定要取個好名字才行。”我思量片刻,道:“就叫‘致寧’吧。諸葛孔明先生教導子孫 ‘寧靜以致遠,澹泊以明誌’,才是長遠之道嗬。”

哥哥若有所思,道:“寧靜以致遠。娘娘所言頗有深意。”

我頷首道:“這是我對孩子的期望,也是對哥哥和爹爹所言。如今慕容一族銷聲匿跡,我甄家卻是備沐皇恩,聲勢日益顯赫。望戒驕戒躁,謹言慎行。”我見左右皆是親信之人,方輕聲而鄭重道:“慕容一族是我們的前車之鑒啊,戒之慎之。”

哥哥神色肅穆,望了嫂嫂一眼,道:“是,臣謹記。”

我稍微釋然。側首見浣碧盈盈望著我懷中的孩子,心中一動,向她道:“你也抱一抱吧。”

浣碧幾乎不可置信,遲疑道:“奴婢可以抱麼?”

我點頭道:“是。”她小心翼翼接過孩子,牢牢摟在懷中像是抱著一件希世珍寶。

哥哥是明白其中緣故的,我向嫂嫂道:“浣碧是我自幼的貼身侍女,我一向待她和待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正想有件事要叮囑哥哥呢。”

哥哥忙起身道:“娘娘請說。”

我笑容歡欣,拉了浣碧的手道:“浣碧已到嫁齡,請哥哥在朝中擇一位品行端方、儀容頗正之人,我要收浣碧為義妹,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

哥哥臉上頗有喜色,深深看了浣碧一眼,道:“臣必當盡力。”

浣碧含羞,卻側身趁人不注意時擦去眼中淚水,我心中亦是唏噓。此時是甄家得勢的時候,我便全力為她尋一個好歸宿吧。於是微笑道:“也請為流朱留心。”

哥哥道:“臣此來還有一件喜事要告訴娘娘。”

我“哦”了一聲,好奇道:“是什麼?”

嫂嫂卻先說了:“公公為二妹玉姚定下了婚事,準備明年重陽成婚。”

我十分高興,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哥哥也是笑:“是臣的同僚羽林軍副都統管路的弟弟管溪,也就是將要入宮的祺貴人之兄,他在平汝南王一事中也是頗有些功勞的。”

嫂嫂笑一笑道:“隻不過他們家兄弟要和我們家姚妹妹,是有些高攀了呢。不過好在管溪還年輕,也是有所可為的。”

我微笑點頭道:“既是哥哥同僚,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這是好事。”我略微沉吟,道:“為我浣碧妹妹尋的夫婿可不能比我這位未來妹婿差太多啊。”

浣碧再聽不下去,忙把致寧交到乳母懷中,一轉身跑了。

我留兄嫂吃過了點心,留心他們神色果然是琴瑟和諧,相敬如賓,方開口道:“那位叫佳儀的女子怎麼處置了?”

哥哥從容道:“已為她贖了身,置了一所房子。若將來要嫁人,再由我們出錢為她聘一副好嫁妝。”

我用茶盞的蓋子慢慢撇去了浮沫,輕啜一口,半開玩笑道:“哥哥總沒打算把佳儀姑娘聘來做妾室吧。”

哥哥深情望了嫂嫂一眼,神色堅定而柔和,顯然是一個丈夫對妻子深切的關懷,“茜桃對臣情深意重,又為臣付出良多,臣此生絕不願辜負她。”

嫂嫂雙頰泛起紅暈,純粹是一個沉醉在幸福裏的小婦人,道:“我也曾想佳儀姑娘仗義相助,雖在汙濁之地,卻是難得的義妓,若夫君有意,不如納為妾室。但是夫君執意不肯。”說著含情看向哥哥。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若真如嫂嫂的侍女所說,佳儀有幾分像陵容,那麼哥哥此舉,應當也是對陵容無意了。

我為兄嫂情分所感動,患難夫妻自然是情情意更深的。那麼我與玄淩,也算是共同經曆過患難的吧。隻是,我們卻不是夫妻了。

我摒開自己的遐想,笑著對兄嫂道:“當日為哥哥選嫂嫂,純粹是我仰慕嫂嫂在閨中的名聲,哥哥卻是沒有見過嫂嫂的,因而我總是擔心因為這個緣故而使兄嫂之間情意不諧,更怕上次的事會弄假成真。今日才是真正放心了。”我的話是對他們說,更像是安慰自己的心,“可見夫婦之間若有心,便是婚前無所熟識的也可彼此和諧。”

哥哥朗聲而笑:“好險!好險!當日娘娘可不知臣是多害怕娶回一個河東獅(1)來。”

嫂嫂亦笑:“好險!好險!當日我也怕嫁與一個鹵莽武夫啊。”

我失笑:“如今可是如願了嗎?其實河東獅配鹵莽武夫也是不錯的啊。”

我與兄嫂絮絮說了許多,又問了爹娘的起居安好,待得向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送至儀門外告別。

罡風四起,飛雪如鵝毛飄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滿天皆是昏暗的黃與灰交錯,低垂鉛雲。哥哥正要扶了嫂嫂進轎,見她被風吹亂了頭發,順手為她拂好,方才自己坐進後麵轎子。

我見哥哥如此細心體貼,心中亦是溫暖。如此恩愛夫婦應當是能白首偕老的。

待見他們走得遠了,正要回身進去,卻見一人獨自撐傘遠遠立在我宮門之外,銀裝素裹之中,更顯身影孤清。

我留神細看,仿佛是陵容。我適才心思全在兄嫂身上,也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剛才那一幕落入她眼中,自然是要傷心的吧。正待要人去請,她卻自己過來了,果然是陵容。她著一身香色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披風,衣飾華貴,珠翠琳琅,端正是一位後宮寵妃的姿容,隻是麵色雪白,與其妝飾不太相襯。

我腦中一涼,知道不對,忙拉了她的手道:“下著大雪呢,怎麼一個人就跑出來了?”

陵容緩緩轉頭,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卻是如冰雪一般,“剛從李修容處過來,想來看看姐姐,不想卻見良辰美景如斯。”

我握緊她的手,道:“外頭冷,有什麼話進去說吧。”

陵容隻是搖頭,我忙對身後的人道:“你們進去吧,我和安嬪賞會兒雪景。”

見眾人皆去了,陵容隻盯著雪地出神,半晌笑了笑:“姐姐瞞得我好苦呢,叫我白白為公子擔心。”

我不免心疼,道:“茲事體大,皇上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況你關心則亂,終究還是不知道的好。”

陵容鬢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絲珠釵泛起清冷的光澤,“是啊。我要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呢?不如不知道罷。” 她的神情歡喜中有些悲涼:“公子和少夫人好就是了。

我不禁失神,輕輕喚她,“陵容——”

她嫣然回首,神色已經好轉,輕笑道:“姐姐錯了,皇上都是叫我容兒的。”

“容兒?”我仔細回味,忽然笑了,“你記得就好。”

她喃喃,“我自然記得的。”說罷,道:“天色晚了,我回宮添件衣裳,姐姐也請進去吧。”

我穿的披風領上鑲有一圈軟軟的風毛皮草,呼吸間氣息湧出,那銀灰色的風毛漸漸也模糊了我的眼。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惟見一行足跡依稀留於地。簌簌雪花飛舞如謫仙,晶瑩剔透的五瓣,宛如淚花。不消多時,便把陵容的足跡覆蓋了。

一切如舊。仿佛她從來沒有來過。仿佛,她從來沒有愛過。

注釋:(1):河東獅:宋朝文人陳季常,自稱龍丘先生,其妻子柳氏非常凶妒,所以,蘇東坡給陳季常寫了首打油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柳氏是河東人,河東獅子即指柳氏,後來使用"河東獅吼"四字來形容妻子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