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帝來遲了,但終究攜著生於九宜山的靈芝,來賀新帝登基,聽到那樣的帝令,愁雲陰沉的絕美容顏上多了歆然。天帝邀請赤帝入紫彌宮,欲谘詢其對於如今四海五界之見解,他知無不言。詳談幾番後,卻聽其道出,百花司神已神歿之事。祖雲沒有驚異,亦無追問,隻深謝赤帝相告,而後送其出了帝宮。
屏息靜氣,走近舊友的之於宮,所謂近鄉情怯,便是如此吧。一張絕代佳人般的容顏,即使額角有傷疤,也惹人注目。宮道上行走的宮娥,見他躊躇不前,熱心腸地搭訕難得一見的美男子。被纏得無奈,他隻好徑直踏入之於宮中,見這麼多年深深思念,卻不敢去愛的女子,正坐在庭中橘樹下,喝著一盞茶水。
女子抬眼,放下茶盞,喜悅地望著他,而後喚道,“仲炎……”
愣在原地的赤帝列山縉融,感到那名字似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痛苦的往事牢籠。他流著淚,跌坐在地,思懷悲戚。
過去,他深居太初山,一個人在空蕩的宮宇樓閣中靜修……出宮采集花草,供奉日月,祈念永恒。聽過一些妖獸講故事,說東方阿殷族女子嫁人時,禮樂中會反複唱一厥詩詞:山河雲煙歸,卻道海棠舊。他覺得四海五界中,唯有東方阿殷族愛恨由心,是真正持著一顆真心。他不想作無欲無趣,不修為便得其成之帝神,而想要作真正的人,所以他邀來善養百花的司神,問詢天下奇花異草之地。
或許冥冥之中,天意如此。他途徑西海時,救下一隻被驅逐的邪逆朱雀,為其束縛銅鈴,教授術法,贈其承影劍,留在身邊照顧……後來,他又救下一隻遊蕩於虞淵,生有雷煞的靈蛇,喚其初初。可初初愛上了他,遭拒後灌他喝下焚心酒,他不忍傷害,甘願承受。她要他死,才能不愛他,所以在離魂天,在她絕望的目光中,他跳了下去,受天命反噬,失去記憶。
在那之後,天命真的讓他學著作個真正的人,有了一個叫仲炎的名字,在妖界茨山成為守護一方安好的妖尊,然後遇見相思之人……
他不知曉作人那麼難,愛一個人更難。這些年他總是夢見,朱雀姒玄死在自己身邊的慘狀,聽見她說著那句,我好想回到過去……顧念一生,不過是歲月塵埃中的過客。
隻想擁有以仲炎為名的人生,與深愛的之燼在茨山自由自在的嬉笑怒罵,春日遊宴,身邊還有照顧著獨孤的蘇裏嬤嬤與匆匆,再去救回一個替自己改命的燼尤。他不願回到九宜山,成為孤寂的赤帝列山氏,更不願遇見姒玄與初初,這樣她們就不會因為自己而死了……
當身負重傷,容顏盡毀的百花司神闖入他的九宜山時,已是羸弱之姿。神歿前的她,異常鎮定,給他講了一個往事。
百花司神喜歡一個居在九宜山的寡欲帝王,他美得傾國傾城,又溫柔博雅。她知曉赤帝不會深情年紀相差頗大的自己,所以她隻能默然喜歡,寂靜守護。但她也有疏忽不濟之時,待她再尋到他時,他已是妖尊。秘入過神牘塔的她,知曉他與列山太初一樣,有著神力過甚,驟然神歿的天命。為了給他易災,她求天帝給了她早已被西海銷毀,卻被紫彌宮秘藏的合生,長生之藥。而後,托付有著長白眉的藍衣仙人,去幫助他度過劫難……
無論塵緣幾重,他的相思早已化為海棠花隨之燼而去。
何為合生,何為長生,不過無常。
南海麒麟宮中,喜色印在水光上,顯得那樣璀璨。十四皇子奚侖穿著華貴吉袍,頭戴紫玉高冠,鬢角垂著長長的金珠,他歡喜著今天將要迎娶年少便已心慕之人。
東海與南海的聯姻之喜,天帝祖雲親自挑選賀禮恩賞,且派遣霄籟坊的典樂仙子前往東海陪嫁宗姬淡束。吉時已至,儀仗成妥,淡束宗姬卻不見了,她私自破開龍宮的水壁出了東海。誰也不知曉一個被赦免的孤島囚徒,為何不作南海尊貴榮華的皇子妃,未來的麟後,反而在成婚之日,下落不明。
石化的龍珠可以回溯返原,情愛亦能重逢……百年時光,他輪回幾世,會變成何種模樣呢,還會記得往昔悠悠嗎?冥冥之中,她感受到那個人在等,所以拚死也要去見。
他果然立於湖邊的柳樹下,手中捧著一束山野間的花。即使眉心沒有如意露,他或許也會銘記吧。那忘川之水,何以忘情,斬不斷的執念,讓他的輪回不能奪取他的意誌。
彼此都是昔年容顏,相擁而泣。柳岸說,我隻是個平庸的世人,七情六欲,生死輪回,愛誰不愛誰,不過一世的劫數……但若愛不到你,我便要與歲月相爭。
她嘴角忽地而出的血跡,傷了他本就遭受了歲月鞭打之心,他問,束兒,你怎麼了,不願與我在一起嗎?
服下焚心酒的她,意欲銷毀體內的龍珠,舍命一搏,想要作為凡人,和他在一起。而他違逆輪回之靈,抵抗遺忘,落得英年早逝的天命。他們吻著彼此,一吻天荒,一吻來生不再分離。
鴻雁南飛,落腳南海,眼前是立於花絮紛飛中的十四皇子奚侖。
尚未開口說出淡束姐姐交待她轉達的話,他便已然明了,是他癡心妄想,妄想一個為了摯愛龍珠石化的東海宗姬,可以移情。癡傻如他,不懂愛一個人,豈能忘記。
焚心酒,傳言來自魔界,由心魔雍恒所釀就,不管神仙妖魔,隻需一杯,便法力盡失,周身潰爛,血流如注。當初,雍恒聽到此流言時,隻覺好笑,若他有那樣的東西,怎會甘為魔界至尊,而不是天下的主人……可惜他如今倦怠那樣的雄心。
其實,世間從來就沒有所謂的焚心酒,焚毀肉身,消弭真心,可逆輪回。曾有虞淵初初灌了赤帝一壺焚心酒,今有宗姬淡束自飲一盞,這深有奧義的酒水,確實來自魔界,不過是由一個名為祝恒的老魔人釀造。
總是不請自來的他,第一次將這酒水給了一位名為初初的蛇妖,使得赤帝列山縉融落到凡塵,成為妖尊,而後又找尋到前半生的記憶,重新歸位。這一次,喝下酒水的宗姬淡束與不臣服輪回的凡人柳顧雙雙殉情……他究竟想要得到什麼?他問過自己,想要得到的天地平衡,萬物生靈相安無事。
即便他不過是一個蒼老的魔人,但他通了天地靈心,能準確感知惡靈初生的跡象。若當初那條生有雷煞的蛇妖不親手了結孽緣,其絕望之下,會催生一種難以淬滅的毀天蛇瘟。而宗姬淡束逆了自身天命,將體內本已石化的龍珠朔源,其真身逐步化為鮫人,將不再是神龍,若東海察覺出有此異類,必會將宗姬淡束殘忍殺害……
身為魔,他從未覺得自己低人一等,而是竭盡心力,扶善除惡,護佑天下。
天下杳杳,神魔仙鬼,生之智識,欲念於心,謂之思凡。
北海皇子瞿玖,醉臥藥廬,念叨著那句:世間空空蕩蕩,哪有什麼善惡,又怎會有真的人呢,無常矣……金銀,權勢,欲念,沒有一種良藥可以醫治衰朽之心。
他不再執迷要在那漩渦中,攪動風雲,而是脫身在外,為著身後世代製藥的北海,修身齊家療愈天下。茗玉,你的娘娘該是陪伴在你身邊了吧……抱歉,讓你擔憂了這麼多年……囈語綿長,不知何為花落夢中拾多少兮。
天界,虛空宇。
孝仁天後之祭禮上,回寰鈴音淒迷幽幽。
天帝祖雲素冠白服奉香三旬,禮侍丞誦著悼文。先父帝長子淳升拄著玉拐,與其娘娘堯妙帝妃赫然出現,在場跪拜祭奠的仙家頗為驚愕。按照天規,天帝天後崩歿後的奠禮,在封地之帝子不可回歸天庭憑吊,隻需在封地設下祭品,此為避免帝子爭權。
惟有祖雲波瀾不驚,以晚輩之禮,致意帝妃堯妙。堯妙視而不見,挽著淳升,奉過香後,行三叩九拜之大禮,一言不發。臨去之時,淳升好似有話要說,讓帝妃原地等候,一步一步走向祖雲。祖雲感受到兄長的靠近,連忙迎上。
兩人多年未見,此時已是天帝與封王的差異。弱症在身,加之在封地穆洲,苣梁州修身養性,竟然讓他淡然了是否恩怨,連昔年對三弟祖雲的怨恨也不見了。
“若無算計,不得好死……此話原是無妄之言,不必聽信。”
避開鋒芒,他望著淳升不再年少的麵容,問道,“大哥哥這些年,過得好嗎?”
“沒有野心與貪婪,身子好多了。”
“大哥哥還是這麼直白性情。”他忽地不知該說些什麼,想必淳升早已知曉那日的紫彌宮變,天庭秘聞。而他,尚且還未查明淳升之生母,即當年鄴明寵幸的宮娥是何人。
“天帝可看過人間的戲本,說的是家門不幸,兄弟鬩牆。”
祖雲點了頭,這些似真似假,亦幻亦實的故事,其中情意倒有幾分令人歎服。
“誰人之身,遊刃有餘,但求你記得世間有過你。”淳升淡漠道,“明君當以普濟人世,明辨黑白。心存真善,便是天地,既有無常因果,也不懼惶煌。”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那些碎落在年華中的心願與善念,隨著他處心積慮設下棋局,圍獵捕殺一人後,徹底崩塌……他覺得自己成了當初的淳升,但此刻的淳升已是真正無為的局外之人,遺世而立,避離沉屙。
沉屙纏了心,心亡無人醫,他坐在高高的金鑾椅上看不見任何一個真心歸附自己的人。
無愛無望,無邊無際的孤寂……已經染了至親之血的雙手,又拿起了刀劍。
他秘密刺死了太極神君,藥害了常翁,囚禁了所有好似與帝妃木綰亡故有疑之事相係之人。世間換了一種天地,但那乾月坤日,星河風雨,依然如舊,像在懲罰他不相信永遠。
隻因向他許諾過永遠的人,跪拜他,臣服他,卻從來沒有愛過他。
之於宮中來了一位宮娥,說是傳遞天後宛柒的旨意,邀燼公主喝幾盞樂遊山新敬奉的好茶。之燼應了好,想著往常總是回避天後的賞賜,也拒了好些相邀,如再不去,便是不敬了。
行至紫彌宮,見宛柒獨自一人侍弄茶水,她行禮後,被扶起,落座席間。
閑話幾句,她拉著之燼的手,言說如今花好月圓,歲月馨香,一切塵埃落定,可得歡愉?之燼深謝天後當初的勸誡,讓她重歸天庭,恢複了母族的封號,讓母族得已回到故鄉南禺,落葉歸根,不再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流族。宛柒直呼相識一場,又皆為女輩,在這天界彼此扶持,理所應當……話語未盡,便要流淚,之燼關懷道,何故如此?宛柒述懷,道來身為天後卻不得寵幸的卑微無奈,還說天帝近來癡迷一個名為瑤芙的司女,那司女毒辣,幾番想要謀害她。
淚水淒楚,惹得之燼不能置身事外,卻也不知該如何相助。宛柒哀道,若是之燼能以天帝舊友的身份,為她挽回一點憐愛便好。
實難無視宛柒的悲戚,她隻好端著那些樂遊山敬奉的瑞鶴仙茶去了祖雲的禦書殿。宮娥引她入殿,見天帝祖雲正與火德星君空塵,談論天界事宜,本欲放下茶水退出,但祖雲令她留下,她不得不從。
祖雲示意侍奉之宮人殿下聽候,他要與昔年好友敘舊。
殿中空蕩蕩的,她的心也空了,身在天庭不得自由,更難以見到他。而他亦如是,望著眼前低下眉眼,刻意避嫌的摯愛之人,多想要擁在懷中。可他們顧忌身份,又明白這天庭潛藏的暗湧流動,不敢表露出渴求如人間夫妻一般攜手而眠的心願。
茶水如酒水,竟有些醉人心神,她鎮定地起身行禮。想要回之於宮,在那株南海麒帝連敖贈她的見芥福橘樹下,坐一會兒,思君催人老,歲月暮色濃。
當之燼離席,行過那描畫著青山綠水之屏風時,跌在了一地錦繡上。意欲擁住她身體的空塵,也癱倒在地。殿門推開的刹那,暮色蒼蒼中,一個熟悉的笑顏似惡獸舉刀,意欲宰割。她關上了門,為一個計謀打上了絕無轉圜的死結。
抱起之燼,他寬大的帝王袍服像虺皮,血淋淋,冰冷無情地籠罩著她……
屏風後,她的意識遺失了,覺得自己就是溪流中的一縷草,要纏繞在鋒利的石上,才能活著。她要活著,她不能丟了空塵,讓他一個人去忍耐生離死別,去遭受絕望的剜心苦痛。所以她極力攀附在那人的身上,跟隨他的舉動,邁入所謂的救贖之路。
屏風外,宛柒著一身不合時宜的婚儀吉袍,發冠高聳,金玉步搖晃動不止,好似嘲笑著地上悲痛欲絕,卻動彈不得的火德星君。
“這戲唱得多精妙,是不是?”詭異笑聲撞擊在殿中,化作刀刃,淩厲砍殺,“你看,你愛的人就在你終日恭順的帝王身下承歡呢。不服是不是,那你就去把她拉出來,自己享用呀……”
“哪有什麼瑞鶴仙,不過是我為你們盡心調製的慕春閨。而且她喝下這茶之前,還吃了我親手烹調的催情餅餌。”
俯身在其耳邊道,“思慕閨房纏綿,春風過後,殘破之身,糟踐之心。空塵,我可是等著看你今日之後,負盡天下人。”
那屏風上描畫著嫵媚的青山綠水,可他目之所及,滿是慘絕的腐朽……WwWx520xs.com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燈。
故夢悠悠,且待青山朽。
他心中的桃夭死去了,祈願的溫柔海棠也落盡了,歲月沒有善待情深之人,總是折磨,拆散,戲弄……舌尖的血,滋養了體內殘留的一隻噬心蠱蟲。那蠱蟲也被這無聲的殺戮觸動,極力激發蠱體的靈力。一柄刻有洛棠之名的玉劍,已在掌中,他砍碎那屏風,劍刃直逼祖雲,卻被其輕易躲過。
衣袍披在其身,又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帝王,而他的心愛之人被剝去衣衫,淩辱在髒汙的席上。他心中的蠱蟲嘶喊著,一定要殺了這個醜惡之人。卻聽其大言不慚,“難道你要向天下人宣示你摯愛的女人失了潔淨?”
“怕是這天下人聽聞此事,多會言說是你女人自甘墮落,獻媚帝王,獲得寵幸,還不知檢點與你纏綿,令你妒恨。”宛柒冷笑一番,故作好心地為之燼遮上撕裂的碎衣,“若你就此息怒,萬事大吉,絕不會有人知曉殿中之事。”
空塵雙目血光,令她不由膽寒,袖中珠玉短刀,抵在之燼的喉間。
“放下……把劍放下……空塵……”求他莫要再中計了,失身是她,她可以忍受,但她不能看到所愛之人為了自己去殺人。
她現今不怕身敗名裂,不怕被人忌憚,更不怕成為受盡淩辱的獵物……唯獨害怕的是,火德星君空塵在天庭刺殺天帝,淪為被世間討伐的惡人。
近乎無衣的之燼,狼狽跪坐在地,拉住空塵的手,“我求你,回去吧。”
空塵深邃之瞳,落下一片血色海棠。他收起劍,脫下衣袍包裹著之燼,抱著她走向殿門。身後的祖雲冷冷發話,“出了殿門,我將會發出帝令,逮捕一個禍亂天庭的妖女,以及誅殺一個行刺帝後的入魔妖君。”
之燼奮力掙脫,卻又被他狠狠抱住,彼此的血淚合為廢亂的粉白,悲惘地浪跡世間,尋覓著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