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天外荒山中,墜落其間,且未全然消弭的幻日形成山火,燃燒不息。
白衣翩然,青絲上霜雪一般的淳白,隻是她恨這樣的淒迷之色,像挽歌,祭奠,甚至是無垠的輪回恩怨,萬物不再有生機。
目中白瞳裏的桃花殘落被山火的灼熱彌散……殺戮的血光,焚毀了餘下的情深。她沒有等到空塵,卻見到了未闌,漠然無視,又不忍奚落,她故作決絕,“你來作何……快離去,此地甚為不詳。”
病恙漸愈的他,心緒不穩,沉澱多年的溫和,在其麵前化為癡迷,“別這樣,好嗎?”
天下已經快要易主了,他天庭逃犯的身份或許就此解除,不免有了些尊嚴,所以他覺得自己可以去愛這個不顧性命相救自己,且在栗山陪伴多年的女子,即使她成為了師弟空塵的妻子。他看得出來,兩人雖為夫妻,並非彼此情深。今日,受其托付前往南海邀空塵來此,他問為何,淡漠的她,冷言冷語,我隻想討回一些在意之物。
喜宴上的羞辱,不辭而別的辜負,這發生在魔界的一切,竟然與當年在天庭時,頗為相似。不知那個怪異的夢境是否為真:四百年前,他為天庭悅華園的景玄仙官,喝醉了酒常在園中酣眠,可有那麼一夜,百花宮的芍藥女官餘容忽然出現。不知何故,平日裏醉酒少有失去心智,但就在那夜,他渾身燥熱,拉過她的手,在園中便威逼著她褪下衣裙。雲雨幾番,還把她擁在懷中,說要娶她……
之後,他酒醒忘記了那夜的荒誕,辜負,羞辱。而破了身的她幫他隱瞞了惡行,去求天帝賜婚。但他卻不滿像個傀儡一樣,乖順地娶一位不愛之人。所以他擅離職守,藐視天威,砍去悅華園中的數株神樹。受傷被抓,入了天獄,她不計前嫌來看望他,說道,此事因我而起,該由我結束,不管結局如何,今日為界。有時候,他摸到懷中的堇蝶玉簪,也會想念那個甘心犯下天律也要救他出天獄的女子……但他現在,才好似記起吻過她的身體,賞玩過她手腕上的芍藥花印。
可是記得又有什麼用呢,愛恨由心,不會因一夜風流定情。誠然,他是個薄情之人,也許隻有遇見摯愛之人時,才得忠貞不渝,他還不知曉自己對涪滄的愛是否到了這樣的地步。
“你沒有資格勸我。”涪滄看著眼前玉容柔雅的未闌,和昔年比較起來,多了心思,少了距離。
未闌何曾了解她的恩怨,有著剜心之痛,也不明白她或許早已不是當年在栗山與之望月踏花的靜好佳人。一個是還未被赦免罪行的天庭逃犯,一個是水神之女,流族後裔,他有情,而她無意,造不出一段孽緣,也是慶幸。
“我知道,你有抉擇的自由……我隻是擔心你。”不免將還未嫻熟的告白吞咽。
“不值得,也無必要。”她轉身,依然凝望無聲的火焰。
他尚且懂得分寸,還謹記著幼年時在西海昆侖宮中受到的教誨:人各有誌,心自有願,非禮勿視,勿言,勿聽,勿亂。失落凝睇她的背影,感到了餘容也曾用一種難言的寂寞目光,看著他就此離去。隻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的離去,是永別。
她知曉他一定會來,卻沒想到那個人也隨其而至。
重重火光中,佳人與他像極了人間的夫妻。那人和她一樣有著東鸞族的旖旎,身為神的澹然,卻又比她多了一樣曆經歲月攫取,依然釋懷的心。
毫無怨言地趕赴一場情劫,相握的手,看得她隻覺過往聽聞過的孽緣惡果,都不過是神靈故意滯留的善意被無情之人拾取,彙成流言。
雲夢年華,滿庭芳草,終究沉積如煙,迷了凡心,青絲化雪,由不得人的意念……
墜落入熾焰灼灼,她望著一隻赤發妖獸緊緊地抱著之燼,拚命護佑。而他未曾遲疑,向她伸出雙臂,隻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空塵……我恨你……可我也愛你……原諒我卑微地討回了一點……你對我的憐惜……”在他哀戚目光中,她攜著破碎的溱洧芍藥,焚身於一生都沒有得到的宜家桃夭。
原來,她所謂的殺人之惡念,最後,卻拿了自己的命相抵。
符蓴山中,病疾纏身的水神泱亦,斥退了侍奉的婢娥,穿著一身染著汙漬的寢衣,終日酗酒。鬼獸畢方上前奪過那玉壺,“幻日淩空,你不施法作雨,解人間焦灼,現下哪配在這裏醉飲念芳華。”
泱亦不理會來自鬼界王族的獸,兀自怨懟,“天命隨天,神靈有恙,死了倒好,省得千裏迢迢去喝忘川水。”
“早知當初擺布亂局的術法不濟,何必動了手腕,還要動貪念呢……”鬼獸畢方歎息道,“涪滄亡故了……”
是他聽錯了嗎,還是他此刻在夢中。隻見那天庭酒仙的得意之作念芳華,碎裂在地,似香如毒,封閉著其千瘡百孔之身……自從FL一別,滄海桑田後,他流下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淚水。
淚水催發了人間一場急雨,凡人望著捉摸不透的天,跪了下來,懷著虔誠,深謝神靈顧念。而西海那座因幻日未彌,烈火不息的山穀,此時長眠著一位東鸞族的女兒。她用自己解開封印的神魄,化作山中涓流,澆滅了另一個神荒誕的憤怒。而她體內的邪逆惡靈雖未被火焰吞噬,卻也成為一道色彩斑斕的靈火,溫暖奪目……
巨靈天王立於山火平息之地,搖著羽扇,“有位無名之神,以身獻祭,讓這西海山穀不再燃燒……你看,竟然生出了桃林。”
“這桃花,聞著倒有芍藥之味。”仙官黃乙向王母仙尊稟奏完此間凡世陰陽之況,恰逢巨靈天王相邀來看有幻日之火的山穀,“當日你以羽扇熄火,卻使之愈發勢勁,如今,你真當感謝那位神。”
“那我送其一個名字吧,火焰山如何?”
黃乙仙官無奈巨靈天王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陪笑道,不錯不錯,很應景。
魔界恒魔台,芳草花蕊,鋪就成春暖花開,祭奠著曾經的君夫人。
空塵躬身向著台中供奉的一盒遺物,表以敬意。沒有救下涪滄是他餘生的痛,也是其該受的懲戒,虧欠甚多,難以寬恕,可他能還她的,隻有一個名分。而這個名分將隨他重入天庭而消失,來生她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摯愛之妻,得以情深,得已白首,他為其祈念。
雍恒饒有趣味地打量背叛了天界,而入魔界,又毀損交易,冒死現身的空塵。他早就知曉是曾經的盟友不周神君替其去了蠱蟲,消了蠱毒,也料到他定然不會就此杳無音信。
“你可知孜懿帝妃用那柄破神刃,行刺天帝?”空塵麵無表情,其博學通達,深知《靈犀錄》中所載的破神寶晶,若用靈血獻祭,可以破除神魄,弑殺仙魂。
“未與你問罪,卻遭你責難,可謂是買賣沒做成,麻煩亦不能甩去。”
“尊上本非惡魔,何故將自己陷入險地。”他不守誠信,未按籌碼,交付仙魄,實有愧疚,“天庭太子托付魔尊製作神器,這其中的玄機,尊上可曾細想過?”
“他不日後即為天帝,能與未來天帝結盟,有何不妥。”今時今日,他看透了世事,無非就是你利用我,我也以你為棋,是是非非,何必多思,況且那人亮出的獎賞誘人。
“想必那場天庭宮變,尊上已是明晰,而這變故的源頭起於鄴明。”空塵在南海聽到是鄴明毀去關於赤霞珠記載的後半部分,害得那麼多人無辜枉死,更令他憂心數千年,懼怕摯愛之人隨時殞命。
“兒子弑父,逆天理倫常,即便他是借刀殺人。”太子祖雲之心計,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可見其籌謀多年,“鄴明身負重罪,依天律,當交予天正司審判,而太子私下尋你作刀刃,又救出貶黜囚禁的帝妃,說不得紫彌宮變他就是做局之人……尊上當真不怕待其翻來舊賬,想到有把柄還在魔界至尊手中……”
刀劍出鞘,便是恩怨。雍恒躲避了昔年耿耿於懷的追索謀求,如今的他隻願太子祖雲信守承諾,將辛夷塢賜給他。至於曲折繁複的糾葛,他真的厭倦了。何況天命自有深意,令其那顆受雷擊而生靈之心,為了一個女人搖曳,因一段情愛透徹,“若他給的是你夢寐以求之物,你會拒絕嗎?”
懺愧無言,拙劣的他有何顏麵去勸說與之一樣癡心的人,莫要再與邪惡庸輩為伍。
天下就要有新的主人了,世間的恩怨也會換一種裝扮,粉墨登場。
為了四海五界的安定,看破棋局的空塵,依然以南海麒麟皇族世子身份,重新執掌火雲殿,回到了暗湧蟄伏的天庭。紫彌宮變使得眾仙家人人自危,但凡想起鄴明,百花司神之輩,不免膽寒……既有無故離去之臣,也有不思歸順,意欲再造異端之人。
雖則太子之位名正言順,但其畢竟是廢帝後裔,有所介懷的仙家質疑爭論,故而天庭禮侍丞不知是否要置備登基大典。王母仙尊傳來旨意,言及帝位承繼有序,方能千秋萬代,眾仙家揣摩其意,似支持祖雲為天帝,卻又沒有送來賀儀。依照《天禮誌》,西海母尊,需於登基大典期間奉昆侖仙玉,瑤光辰星為賀儀。
赤帝天地尊神,也是天界最早的帝王,號列山氏。即便如今赤帝隻是虛位,但尊容尚在,其是否支持祖雲登基十分重要。而元天神尊與洪荒聖祖雖為天界至極神靈,卻不過多管製宮廷變幻,權位更迭。惟有關於善惡之爭,生死之劫,方主持一二。
祖雲登基之吉期已擇定,除卻尚未表意的王母仙尊,四海之龍帝,麒帝,儲君瞿玖,皆確定出席大典。為解祖雲之難,空塵以天庭火德星君之位,與禮侍丞一同前往九宜山,拜謁赤帝,請赴典宴。
臨行前,空塵問詢之燼,是否跟隨。聽其提及九宜山赤帝,恍惚間,她還覺得自己身在茨山,繪製著百花的地宮,與那個生得傾國傾城,卻失去前世記憶的妖冶神仙喝著酒,看著漫山遍野的霄行。
猶記藍衣仙人說要將自己的心焚為灰燼,才能解開與赤帝之合生劫難,如今她已死過一次了,赤帝列山縉融是否安然無憂?而他又是否醫治好了額間的傷痕,照顧著曾作為妖尊在茨山得到的親眷,蘇裏嬤嬤,匆匆,還有獨孤……他們都還好嗎?
她並未告訴空塵,關於自己流放妖界期間所遇之事,那些世事都過去了,或好或壞,一個人記得就好。故人在心中,故事依舊延續,她為之祈願。
但總有那麼一位故人,如人間的狗皮膏藥,糾纏不休。
自從那日在南海與空塵執手共度良宵後,麒麟宮中皆知他們已是夫妻。但因之燼身份特殊,又逢天庭變故,尚不能以東鸞族後裔之身嫁入南海。麒帝連敖允準兩人,在天帝登基大典後,十四皇子奚侖與東海宗姬淡束完婚之際,行成婚禮。
良緣拆不散情深,卻敵不過恩怨。碧色華衣,明珠流蘇,她美得魅惑,又令人膽寒,不知那麵具下的臉藏著怎樣惡毒算計。
這閬山山麓下的一方小小的庭院中,天界仙女的身影顯得格格不入。但其好似經過多年修煉,將淩寒傲慢,轉為嬌美假笑。她道,不計較曾與火德星君之間的嫌隙,但如今天帝更位,祖雲若是重提當年吃過其一個餅餌,而中嬌兒魂之事,怕是會苛待,所以未雨綢繆,需得求一個保命恩典。
之燼不免鄙夷,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身為天庭繁儂宮的司藥,學會收斂鋒芒的宛柒,竟然拉住之燼的手,跪在她麵前,語氣懇切,“我知你還忘不了曾受過我的責難。那時我太年輕,脾性不佳,被喜歡的人作弄了,自然不痛快……你原諒我吧,之燼。”
心軟幾番,她將其扶起,訴之昔年也是空塵有錯在先,才會作出傷害名譽之事,如今時過境遷,將事情說開了,互不相欠才好。宛柒笑意盈盈,稱起姐妹,惹得之燼背脊如有針刺。言語深處,她惋惜般,說如今的東鸞族所居之丹梧山,荒蕪破敗,非修煉之地,若不修煉,又怎能增進法力,康健度日。若是能得新帝恩赦,免東鸞族的貶謫之罪,賜以恩養,不僅是善事,還能助祖雲恢複權威。
說者看似無意,聽者卻感懷萬千。當初東鸞族的禍亂雖受公主逃婚影響,但究其根本,是因赤霞珠而起,她脫不開幹係。何況她的族姐涪滄為了熄滅幻日未彌而生的山火,以身獻祭,為東鸞族贖了罪孽,也添了福報。同為東鸞族的女兒,她如何能視而不見……但她如今隻想告別往昔風塵,一心一意安居在這小院中,待嫁入南海,成為空塵的妻。
見之燼憂慮顧忌,她拋出預先思索出的誅心之語,還附帶淚水。她說東鸞族是流族,自從貶謫後,再無使用仙藥的記錄,但凡染病,連一點醫治的機會都沒有。年老一輩隻有孤寂等死,年輕一輩身份卑賤,哪還能像昔年一般,隨意出入天書閣,翻閱典籍,習練術法。都說人死後要落葉歸根,年少要勤勉修為……但現下的東鸞族都要滅族了,回到故鄉的心願成為奢望,歡愉活在世間的渴求也是無妄。
故鄉……之燼回溯著這個詞,四海五界,誰又能不思念故鄉呢?背井離鄉,心亡遺忘,這是人間的忌諱,也是她的懼怕。讓族人回到故鄉南禺,這件事必然不簡單,她與祖雲之間存有極為尷尬的關係,她如何還能在他眼前走動。
看出她思緒難解,她直言,陽神雖造出天災,生靈塗炭,但其已然決心終生不出暘穀,贖罪認罰。洪荒聖祖念及其深受天庭欺瞞之苦,又有多年護佑天界的功勞,也不再追究,隻是讓元天神尊將暘穀神樹扶桑恩賜人間。神樹扶桑在暘穀可助力陽神規製坤日,在人間亦能庇護凡人冬暖夏涼。
既然陽神仍為天界之神,其女必然可得尊位,況且廢帝鄴明如此作弄東鸞族之人,作為鄴明之子,祖雲必然要為其父平息恩怨。
複族,此刻好似成為一個使命,她不得不完成。就像風起雲湧,並不想踏入其中,但被狠狠拋在風中,卷入廢亂。
再回天庭的之燼,所居在離火雲殿不算太遠的之於宮,這敕封的宮宇,來自太子祖雲的恩典。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她穿著珠玉吉袍,行在仙家中。她覺得自己不是在祝賀帝王登基,而是淋在雨水中,既然衣衫已濕潤,躲開也無意義。
與空塵對立,他的目光越過繁複的儀仗,落在她眼中,惟有思念,沒有不悅。
祭天地,尊日月,三叩九拜。
那個曾閑散無禮,愛給她講故事的太子,終於登上了帝位,扣上了他一生的枷鎖。而空塵與她也在這漩渦中,放開了彼此的手,惟有心溫柔依偎。
典禮完畢時分,紫彌宮監宣布了一道帝令:
昔年之東鸞,獲罪貶謫,困居丹梧,摯心思過。
今新帝初登,大赦天下,東方阿殷,貴禧名門。
冊封東方阿殷之後裔,之燼,為燼公主。
恩祐於天庭,韶華長曼。
天帝令。
此令一出,仙家或驚愕天帝的任性封賞,或讚許天帝敢於以雷霆之勢積聚權威,抑或看著這天庭又要有一出流族孽子遊走天帝宮殿的穢亂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