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終南山被掩在一片雲霧中,氤氳山氣如流蘇,恍若與天相接,空氣中四處漫溢著洋槐花的清香。
她揭開苧麻門簾,站在院中梳著頭發,在鳥雀的鳴叫聲中迅速地將黑發編成了長長的麻花辮。
認識她的人都喚她如是,她是一個已近不惑之年的女人,可是初見她的人都會覺得她還似一個女童,天真喜樂,眼裏有一片清澈的湖泊。
她與丈夫梵山、小女兒子蘭一起隱居在終南山,他們的家坐落在翠華西岔半山腰上,是一個租來的院子。院子別致獨特,是她與丈夫初來時一起改造的。門是她親自砌的,牌匾是梵山撿回的木板,她找朋友題字塗鴉,寫上“如是醫庵”四個字。她精通中醫,時常有病人從遠方來此地看病。丈夫用廢棄的瓦片在院子裏鋪了一條小路,她在小路兩旁種了山丹丹、含羞草、海棠、紅豆杉、百日紅、石榴、玉簪、梅花。
平日飲食的蔬菜皆親手勞作所得,菜畦種有豆角、茄子、西紅柿、青菜……她喜歡在地裏勞作。她說,種地的時候彎著腰,向土地俯首,是對泥土與大地的尊重,她對大自然始終懷著一份敬畏之心。她還計劃著明年再種上向日葵,增加院子的光感。待花開的時候,每天都尋著太陽,那明晃晃的黃,帶著無限的愛與希望。
家門前有高大的柿子樹、核桃樹、杏樹,還有一些叫不出名來的野果樹。當果子成熟時,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摘下,如獲至寶。野果並沒有城市中包裝完好的超市水果光鮮,但是更覺著有一種拙樸的可愛。院後是一大片茂盛竹林,睡在屋子裏,也可聽到風吹竹葉發出的簌簌的聲響。
天晴之日,她會與梵山在竹林間擇一處僻靜之地,鋪好草席,在上麵擺上茶盞。她一遍遍地為丈夫續茶,有時倆人可以長時間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安靜地對坐,或閉目養神,或深情對視,寂靜裏唯有林中鳥雀在歡快地撲騰著翅膀。梵山高且清瘦,骨子裏有一種硬朗的氣魄,如同一棵庇護著她的大樹。
山路邊隨處可見大片飛蓬花,小小的花骨朵有一種豐盈的美。夕陽落去之時,她會戴著草帽去山路中采摘大束的飛蓬花,她逆著光站在花叢間,手腕上的碧玉泛著光澤。麵對自然中的花束,她的眼中滿是歡喜,覺著人與自然萬物本是相融一體的。她將采回的白色飛蓬花插在家中的老陶罐裏。
這些老陶罐都是她從村裏一些老人家中收購回來的,那些被別人稱為“破缸”“破罐子”“破瓶子”“爛搓板”的物件總會被她視若珍寶般地帶回家,旁人眼中不起眼的物件,總會在她的拾掇中重新煥發生命的光澤。
撿了塊椅子腿之類的木條,斑駁懷舊的色彩記錄著原先主人的生活與過往,她塗了個鴉、戳了個洞就做成了個香插。有一次巡山,她在泥土裏麵刨出個青花碗,泥土洗盡,青花蘭顏,龜裂開片,美到驚豔。她對梵山說,山中撿到碗,預示著“終南有飯吃”。在如是眼中,萬物皆靈。那些老物件透著詩意和亙古的質感。
山中雨水多,很多時候,站在院中,身邊雲霧環繞,宛若仙境。一伸手,就能與雲相融。雨水撫平終南的褶皺,肌理紋路間潤澤惠珠,生機盎然。
家中的每個小屋都被她布置得滿是禪意,陶罐中插著自己從山中采摘的幹枝與野花,鋪桌的藍色印花粗布單從她出生一直伴隨到成年,螞蚱籠是初中時手工編的,陶瓷的小猴和小貓是幾歲時母親送的,那些搪瓷盤和酒杯也是曾經過節用的,還有母親婚嫁時留下的首飾盒,以及從路上撿回來的瓶瓶罐罐。這些物件帶著光陰的印記,讓她每每見著仿佛回到了舊日時光。她喜歡蓮,苧麻印花門簾上麵用墨畫著蓮蓬與盛開的蓮花,院子起名“蓮畦”。《維摩經·佛國品》曰:“不著世間如蓮花,常善入於寂行。”此中自有一種冥冥之中既定的福果。
日常生活用的水是她與丈夫用水桶擔回來的山間清泉,用山泉衝泡幾片藿香或者薄荷,清冽可口。除了喝之外,他們還用這水洗漱,洗漱後的水用來洗衣服,洗完衣服再繼續用來清洗物件,用得小心翼翼,萬分珍惜。因長時間在山穀中靜觀涓涓山泉,她更加懂得每一滴水的來之不易。
她養了一隻狗,取名“藥童”。她在山野采藥的時候,藥童總會守護著她。采好的藥材放在竹籃裏,藥童就會用鋒利的牙齒咬住竹籃,一直跟隨著她。她便會對它發出讚歎,好樣的,藥童丫頭。
2
她喜歡穿香雲紗的衣裳,一匹香雲紗的老布料,她珍藏了許多年,更顯出光陰的痕跡,她將這匹老布給裁縫,做了件披風,這披風寬大且長,又可當大擺裙。她穿著香雲紗的長裙在院中旋轉著,裙裾在青山的底子上飛揚著,如同飛舞在終南山裏的一隻蝴蝶。
夜深之時,山影幽蘭,空穀清音。有時在院中鋪張涼席,看繁星點點;有時搭個涼棚,聽蟬鳴蛙叫;要是遇上下雨天,她便早早入睡,枕草香清眠,細聽鬆花雨。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唱起秦腔,她唱《斷橋》,清亮婉轉的聲音繚繞在院裏,漸漸飄到山裏,直至更遠的地方。她的骨子裏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哀愁,仿佛前生就是站在斷橋上的夢裏人。而她的愁,隻屬於黑夜,隻屬於自己,從不願讓別人知道,包括她的梵山。
她從小喜歡文學,偏愛古樸的文字。風花雪月的故事,鄉愁、情愁,乃至古人的抑鬱都能引起她的共鳴,骨子裏的智慧與特質似是與生俱來的。人每一世都在做不同的自己,可能哪一世她就是一個真正抑鬱的人,隻不過此世偶爾會在特定的環境中才顯露出來。
對於女兒子蘭,她願意帶領女兒在幼小之時就能感受真正的幸福,每時每刻,點點滴滴都是真實的存在,而不是走過場。讓女兒在這樣親近大自然的生活中逐漸形成自己的價值觀,懂得自己想要的和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不是要活得聰明,而是要活得明白灑脫。當女兒慢慢懂一點事情的時候,這份生活會給她留下美好的童年回憶,會指導她的一生。
父母是最好的老師,自己在過什麼樣的日子,孩子都知道。
山中有許多隱居的師父,女兒差不多已熟識,她已知道什麼是供養,她知道敬重師父,有敬畏之心。帶著子蘭去供養師父的時候,子蘭跑得很快,孩子們的思維就是一張白紙,你教給她的東西她都記得住。
許多人都有一個願望:當自己老了,當自己有時間了會去做些什麼。她覺得這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話,說這話的人都在說謊話,騙自己,也騙別人。她在想,她與丈夫都還年輕,能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們可以把積蓄拿出來,送給對方一件最珍貴的禮物——走向田園,幽棲林下。如是與梵山給自己定下目標,他們要在盛年之時完成他們這一輩子的夢想。為什麼不先去完成這個夢想呢?如果等到自己老了再完成,那真的就成了完成不了的夢了。
剛開始她是有私心的,她想讓他幫著自己完成心中的願望,過想要的生活,後來發現大自然誰都喜歡,丈夫喜歡,小孩喜歡,貓貓狗狗也喜歡。她一直相信,真正的勇氣,會感染親人。你知道你要什麼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在感染對方這個過程中。
在這裏,人會很舒暢,身體與心靈都能得到放鬆。沒什麼事的時候他們種種花、喝喝茶、看看書,與山中隱士談天說地,在禪修者身上一點一點學習佛法,看清這個世界,看清自己將來的出路。
以前她有很嚴重的耳鳴,甚至有一段時間,幾乎耳聾,她為此深感痛苦。來到終南山之後,她的耳鳴幾乎消失。滿山滴翠成天然屏障,心眼受到大自然的惠澤,漸漸變得清澈。幾個耳鳴的朋友來山裏之後有了同樣的效果,不用醫治,耳鳴自然消失,這就是大自然給人類的恩惠,這讓她對大山的眷戀更深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夢想著有一個自己的院子,把日子過成詩,把生活過成藥引子。不需要車子、房子、珠寶,她隻是想擁有一個世外桃源的院子。
而這個願望,她已然實現。
3
朋友來山中看她,被她戴著的一對耳環所吸引。
“耳環的吊墜是一對鈴鐺麼?”
“是的,這是用梵山送我的一對銀鈴做的耳環。上次他去鎮上買水泥,地攤淘的,沒有想到是老銀老工,個頭還大,是我最喜歡的物件。鈴鐺上有‘對蝶’的圖案。有人願意花心思和時間送你禮物,是件很浪漫很幸福的事。印象中他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就是你看到的這對銀鈴,他也曾給我送過貴重的禮物,金項鏈、金耳環、金鐲子、翡翠,但是我不喜歡那些。銀鈴雖廉價,但是因為我喜歡,所以在我心裏很珍貴。你知道嗎,以前像這種物件他是不會買給我的,他覺得沒有什麼價值,也不好看。他懂你的時候才會給你淘,這種懂得才是讓你最歡喜的。一個男人花心思了解一個女人是最珍貴的。”
“那你送給他最珍貴的禮物是什麼呢?”
“我送給他最好的禮物是成為他的精神支柱。對,就是這樣。我會更努力地做一些事情,讓他少些負擔,隻願他想到我的時候會舒一口氣。我不執著,不富有,相互珍惜就可以。夫妻就是共同珍愛生活,相互扶持,不用說天荒地老,白頭偕老,因為這些是自然而然就來的事情。”
朋友問梵山,“你覺得如是什麼最吸引你?”
“她的心。因為我覺得兩個人一見麵從眼神中就流露出一種心裏的默契,無需表達什麼語言,隻是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想做什麼,想怎樣去生活。最初的時候兩個人在一塊兒隻是為了生活,隻是相互扶持,一點一點往前走。這種要求很簡單,能夠吸到一口新鮮的空氣,喝到一口幹淨的水,但是在當下卻很難做到,如今的社會太浮躁,所以我們放棄城市來到終南,過著簡簡單單的日子,治病、聊天、生活,一天又一天,愜意安然,日子就是這樣延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