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怎麼能那樣和姥姥說話呢！如果我長大了到遙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已高出我半頭的女兒開始給我上課。母親失落中隱含的哽咽重又回響在耳邊。忙，忙，忙得有空和朋友聚會喝酒聊天，卻沒有時間回去看望老母親？我真想抽剛才冠冕堂皇地說忙的那個女人一個嘴巴子。心抽搐地痛起來。
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試圖在腦子裏給母親畫像，怎麼畫都是一臉的皺紋，其他部位全都畫不出來，頂多畫出她那雙已脫落得近無的眉毛，也是被期盼兒女歸巢的心事傷成幾道彎，而不是風平浪靜的樣子。鼻子、眼睛、嘴巴什麼的全埋在了一臉皺紋裏。如果此時有人問我，母親是什麼？我一定會回答－－一臉皺紋。
四
星期天，我和弟弟兩個三口之家回到了鄉下的家裏。一進門，就看到母親仰著頭站在那棵老櫻桃樹下，神情專注地盯著滿樹圓潤的紅果子，滿目慈愛，似乎在看著滿堂兒女膝下承歡。她屈伸著纖細但已粗糙的手指，在樹幹上撫摸著，不知是不是在數著我們離去的那些日子。
看到我們出現，母親臉上瞬間溢滿笑容，滿臉皺紋好似盛開的菊花。她摸摸孫子的頭，拉拉外孫女的長發。
走進廚房，案板上碼放著整整齊齊已包好的餃子，不用問就知道準是竹筍餡的，因為母親知道我們都愛吃竹筍餡的餃子。包這麼多餃子？母親肯定是天不明就開始煮筍剁餡了。
我們煮餃子的時候，老公和弟弟已從樹上摘下半籃子櫻桃。女兒和小侄子有滋有味地嚼著，不時吐著核兒。母親搓著手站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吃啊，快吃啊，樹上多著呢……”
餃子煮好了，我喊母親過來吃，卻沒聽到答應。走進堂屋，看到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椅子上拿著一本相冊在看，布滿老年斑的手在相片上摸索。身邊的茶幾上放著那瓶價格不菲的蓮娜麗姿香水。
我悄然站在母親的背後觀看。母親沉浸在往事裏，摸著一張發黃的黑白舊照片。照片上是我和弟弟，我們各端著一個陶瓷蘋果，笑得天真浪漫。我梳著兩根翹翹的羊角辮，棉褲膝蓋處有兩個露出了棉絮的破洞。二姐曾因這笑我是“小要飯的”，我一氣之下撕掉我那半張扔了。相冊裏的照片怎麼會是完整的一張？答案隻有一個：母親將撕毀的半張撿回來重新粘在一起。
我鼻子發酸，從母親手中拿過相冊翻看。母親從對往事的沉浸中醒了過來，“三兒，小心把東西弄丟了。”她趕忙又拿過相冊，從塑料封麵的一角取出一個小小的薄薄的鈣質東西。
“媽，這是什麼？”
“牙……”母親嘿嘿笑著，臉有點兒紅，似乎隱藏著的巨大秘密被女兒發現了。
刹那間，我明白了，這就是當年我摔掉的那顆乳牙。
母親珍藏著的何止是一張照片、一顆牙齒，而是一份對女兒沒有表達的歉意，隻是我太倔強了，從沒有用心去體會那顆母親的心。
對於母親來說，無論多少兒女，哪一個都是她的孩子。愛每一個孩子，是所有父母的本能。
女兒端來一碗洗淨的櫻桃走進來，我抓了滿滿一把，嘴裏塞得滿滿的，含混不清地說：“媽，咱家樹上結的櫻桃真好吃……”
母親笑著看我，眼淚隱隱地含著，我也鼻子發酸，淚光點點。女兒看看我，又瞅瞅母親，問：“媽，姥姥，你們怎麼啦？”
“被香水熏到了……”我和母親異口同聲地說，一起看向那瓶蓋得嚴嚴實實的蓮娜麗姿。
此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會買這瓶香水，因為導購小姐說，蓮娜麗姿象征著親情。在內心深處，我對親情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渴求。
是啊，人世間還有什麼比親情更重要？
過去我從來不懂，失去父親後的生活會給我帶來如此強烈的缺失感，總以為回到家，父親總會站在櫻桃樹下等我們。但有一天，當他突然不見了，一種熟悉了的幾十年的氛圍便在刹那間消失了……還好，這裏還有一個等我回來的、我用大腦畫不出五官、隻能畫出皺紋的母親。
父母是弓，子女就是他們射向遠方的箭。弓停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箭越飛越遠。箭卻不能回頭，無法看到弓為了讓箭飛得更遠而彎曲的身影。
哦，櫻桃紅了。我喜歡櫻桃的紅，那種圓潤的紅，那種粒粒飽含著父母晶瑩剔透的愛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