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嬰賦(3 / 3)

明皇高高在上,用悲憫的眼神俯視著這一對劫後餘生、滿身是血的年輕人。

王龍感慨萬分地望著四周——距離上一次來這裏,已經是過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他被迫參與了那場對師傅的伏擊,將無二聖水下到茶裏後,又將他引導了此處。然後,肖琦猝及不妨地發動了機關。

他掙紮著站起身,來到明皇像前,俯下身去,夠到了神龕底下的機簧。

那是打開幽鬼惡獄的機關——十年前,月月便是在這裏被關入那個不見天日的水底;而五年前,那個肖琦掌門也是這樣瘋狂地冷笑著,惡狠狠地將李素師傅推落到到那個黑洞洞的牢獄中。

五年了,在窮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這裏。

“冷如雲呢?王龍?”在恍惚中,他忽然聽到了曉玲的問話。悚然一驚。

仿佛是再也忍不住,她從掌心中抬起了臉,平靜地望著他,咬著嘴角出聲詢問,眼角的淚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幹什麼?”王龍一驚,脫口。

“我去找他……”曉玲咬著牙,不顧身上多處的傷口裏還在沁出血,低聲自言自語。

多年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們相互微笑,點頭問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裏,相互答疑解惑,汲取著知識和智慧。他們一直保持著知交表麵,彬彬有禮。

其實有誰知道,在少女時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裏看到書架另一邊那張豐神俊秀的臉時,她的心也曾無聲地急跳。剛開始,她是真的因為喜愛閱讀那些典籍才來到藏書閣的;然而到了後來,每一次去,卻都是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書架後,茫無目的地望著那些典籍,眼角的餘光卻時刻在留意著門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輿地,那些操縱風雨,那些長生不死,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時,她卻緊張得連笑容都僵硬,連那一句簡單的問好,都需無限的勇氣來艱難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寧靜淡漠,每次來隻是沉迷於術法典籍,從不和她多言一句。她從小是一個安靜內向的女子,也隻能這樣遠遠地望著他罷了。她以為這個人的靈魂,和自己是永無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話,決然赴死境而去。

“你難道就從未替我考慮過麼?你沒想過我若答應了你,便會死麼?”

那句厲叱在她腦中回響,而冷如雲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更是鐫刻般地印入她記憶——那樣的激奮、不平和絕望,將多年掩飾的麵具粉碎。說完後,他拂袖而去,徑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來不及和他說一句分辯的話。

其實,要怎樣和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裏,一直都覺得他是如此強悍,擁有了驚人的力量,似乎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就如那個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李素師傅一樣。

正因為如此,在遇到選擇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讓他多承受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裏是如此地倚賴和信任著他,同時,也是愛著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麼,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裏有某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排山倒海而來,曉玲走到了神廟的神龍門,伸手摘掉了門閂,推開寫滿了符咒的宮門。知道外麵便是死亡,但她依然頭也不回。

“別出去!”王龍厲叱,一個箭步衝過去,“豔魔就在外頭!”

然而,已經遲了。曉玲的手推開了厚重的宮門,一隻腳跨出了門檻。

但她的腳步凝滯在門口,眼神震驚而雪亮。

王龍的視線穿過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階下的人,一瞬間也是一驚,來不及多想、立刻側身上前,將曉玲拉到了身邊。

“月月……月月?”她直視著門外台階上那個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關上神廟的門已然是來不及了,一開門,那個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裏,手裏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白骨劍,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望著他們。那樣的眼神,清澈而無辜,宛如初生的嬰兒。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這樣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時候,被她一劍刺中!

“小心!”王龍想將曉玲拉走,然而她卻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

血從神澈的劍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麵,除了自己和王龍的、是否也有冷如雲的血?月月既然能平安地衝到這裏,那麼冷如雲必然是……!

“冷如雲呢?”那一刹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脫口問那個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輕月站在神廟台階的盡端,手裏拖著長劍,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頭望著地麵,忽然哭起來,“他在自己血裏下了玉引香,引豔魔來汲取他的靈力——他是以身做餌故意送死的……他把豔魔暫時關回去了!”

“死了?……”曉玲一個踉蹌,攀著神廟的門緩緩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間,她的心荒涼如死,枯竭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切仿佛都黑下來了。

“王龍哥哥,我把冷如雲殺了!”帶著哭腔,輕月在黎明的夜色裏張開了滿是血跡的手,似乎在尋求他的幫助,“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

“曉玲,小心!”看到她伸手,王龍大驚,立刻俯下身用盡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門檻上的縹碧,急退,手中的望舒劍劃出一個弧,護住前方,“妖孽!別過來!”

“王龍哥哥!”輕月一怔,忽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劍洞穿他身體的時候,豔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斬殺著。那一瞬間,他便以為她徹底的死去了。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裏來,想尋求最後的安慰和幫助。然而,這個世上唯一還愛著她的人、也以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遺棄。她還真的活著麼?

輕月訥訥地站在那裏,保持著張開手的姿式,仰頭望著裏麵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燭光——那是多麼光明美麗的境界……她幼年時成長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這裏的她,雙手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進半步。

王龍將曉玲扶到神像下,抬起頭,眼裏有絕決的亮光——事已至此,也隻能盡力一搏了!無論如何,這個邪魔即使要殺曉玲、毀神廟,也要先跨過他的屍體去!

然而,抬起頭,就看到了門外黑暗中那個站著的白衣少女。

穹門宛如一個精美的畫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麗如一口氣就能吹散的幽靈。輕月的眼神宛如嬰兒,怔怔地張開雙手,抬頭望著神廟裏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王龍心裏一凜,隨即強自壓下了那種動搖。

再也不能被這個魔物騙了!

這樣裝出來的無辜和純潔底下,卻是握著滴血的白骨劍,隨時準備洞穿別人的咽喉。

“王龍哥哥……我是月月啊!我不是豔魔……不是豔魔……你相信我!”她的視線從月神悲憫的眼神上移開,喃喃地反複說著,望著神廟裏渾身浴血的兩個人,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取信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某種絕望在心中火一樣燃燒,她忽然扔掉了劍,不管不顧地朝著他奔過去,哭著張開手:“王龍哥哥!我是月月啊……你不相信我了麼?”

“別過來!”她一動,王龍隨即厲叱,揮劍想將她格開。

輕月沒有絲毫閃避,任憑望舒劍切開她的身體。

“月月!”在感覺劍切入的瞬間,王龍下意識地脫口驚呼,抬起眼,看到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忽然間,他心裏有什麼東西醒過來了,不顧一切地呼嘯出聲來。

那是月月!那一定是月月!

那一瞬間,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親手將月月殺了麼?

“因為玉引香,豔魔暫時沒辦法操縱我了……”望舒劍貫穿了她的身體,但在那一刻、她終於近到了他身側不到兩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它還會再醒來的!到那個時候……怎麼辦啊……”

王龍怔怔望著那雙明亮卻空洞的眼睛,仿佛終於確定了什麼,顫聲問:“月月……月月!真的是你麼?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盡管如此,他的手卻依然沒有鬆開望舒劍,身子也有意無意地擋在她和曉玲之間。

“王龍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輕月終是退了一步,讓那把劍離開了胸膛,絲毫不覺疼痛地對他伸出手來,喃喃:“那麼,你殺掉我吧……我殺不了我自己……我是來找你殺我的……”

在她退開的一瞬間,王龍詫異地看到她胸口那個致命的傷口、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

——這是邪魔!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閃過心頭,來不及多想,趁著她退開一步、正好踩在那個位置,王龍閃電般地俯下身去,掰開了神龕下的那個機簧!

“喀嚓”一聲響,神廟的地麵瞬間移開了,仿佛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張開。

似是一驚,輕月腳尖下意識地在地麵上點了一點,仿佛身體裏有什麼蘇醒了,在催促她本能地躍出這個陷阱——然而,她隻躍起了一半,旋即死死控製住了身體。不,她不能逃!隻有把自己永遠、永遠的關起來,才能不傷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強迫自己沒有再去掙紮,任憑背後那個嬰兒的臉扭曲如惡魔,隻讓自己如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落入打開的水底。

“王龍哥哥——王龍哥哥!”她仰麵跌下,卻尖利地呼喊,對著他伸出手來,眼裏有某種孤獨和恐懼——那一瞬間,她是知道結果的。

她知道這一墜落後,又將麵臨著怎樣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王龍望著她跌落,那一瞬間心裏有巨大的洪流呼嘯而過,悲喜莫辨。在白衣掠過身側時,忽然間有一隻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輕月望向他,電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的絕望而依賴。

“王龍哥哥……”那一瞬間,他聽到她用細細的聲音輕聲說,“我害怕。”

墜落的刹那,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天性裏的軟弱再度鋪天蓋地而來,他用同樣絕望的眼神望著那個墜落的女孩,卻沒有推開那隻冰冷的小手。這一刹,他忘記了別的,隻記得自己終究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她自小是那樣的怕黑,怕寂寞,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麵對那永無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聲說,握緊了她冰冷的手。

這一次,他握得那樣緊那樣堅定,仿佛要彌補多年來幾次三番的優柔懦弱造成的種種遺憾——王龍不再掙紮,唇邊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就這樣緊緊拉著他,跌落在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內。

惡鬼幽獄轉瞬關閉,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沿著石壁,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共是二十七步。

如果不貼邊走,從這個角落到對麵的斜角,則是三十七步。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側頭望了望,那個白衣的男子坐在角落裏,同時對著她溫和的笑。於是她的心又安定下來,百無聊賴的開始在黑暗中進行著丈量——因為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實在是沒有別的消遣。

每日裏,她隻能仰頭望著上方幽藍色的水麵,看著那些屍靈如同巨大的魚類遊弋著,張牙咧嘴呼嘯而過。到了夜晚,她就像當年的劉賦日一樣穿越牢壁,去水底采摘那些長在極陰處的靈芝。如今,她知道了:在密室的外麵,原來是一座水下的墓地。

無數白石鋪陳在水底,白石基座上,是一具具弑魂木的靈柩。

每一具加持了符咒的靈柩裏靜靜地長眠著的,都是一位大鶴副掌門。屍靈不敢接近這塊聖地,那裏的水安靜得如同凝固,無數潔白的七葉靈芝在棺木間偷偷地伸展著枝葉,光線輕柔地投射下來,穿過棺木上鑲嵌得水晶,映照在靈柩裏長眠的臉上。

那些臉,都保持著生前天神般的俊美,那種俯仰天地的氣質長久的凝固在輕闔的眉眼間。每個人的表情一無例外地都是安寧而靜默的,仿佛在光陰的深處安眠。那麼多接近於“神”的人啊,如今都這樣靜默地長眠在幽藍色的水底了了……

她留戀於這座水下聖墓,每日裏出來采摘靈芝之餘,徜翔在墓地中,俯視著一具具靈柩裏的臉,對每一位俊男子的生平都有著無限的遐想。

日子,就無聲無息地這樣一日日滑過。

身體時時煩躁不安——是那個受了重創的邪魔,還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動。

豔魔是永生而強大的,人心裏的陰暗麵也是永存的。魔生於人的心內,無可阻擋。

但是,豔魔卻低估了人類的犧牲和自製精神——即使無法阻攔它的寄生和存在,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卻前赴後繼地用生命和鮮血阻攔著它的肆虐,寧可死亡,寧可自閉於地底,也要用一生的孤寂和隔絕、來換取對它的暫時封印!如冷如雲和王龍,又如賦日和她。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或許到永久吧

李素大人以前曾經說過,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而如今,在這荒蕪的彼岸,她如一朵花般在黑暗裏默默成長,默默開放,又默默老去——雖然這一切隻有身畔的王龍可以看見,但即便隻是這樣,她也不會覺得孤獨了。

她將以身體作為牢籠、囚禁著魔物,直到死亡來臨。